悠扬旋律在黑胶唱片店沉静的空气中晕开。
蹲在灰蓝色中古点唱机接线的店员听完顾客的询问,脖子一歪喊了句:“店长!有人要修收音机。”
胡桃木黑胶架前的店长身处室内却顶着一副圆框墨镜,容长脸,约莫四十出头,络腮胡相当仙风道骨,口吻熟稔地怪道:“不是才让你朋友把机子拿走,又坏了?”
厉皎无声地觑了觑先前“假传圣旨”的沈楷言一眼,后者眼神飘忽。
“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装电池也没反应。”厉皎将收音机放到柜台上。
店长翻过机身,打开电池盖看了看,了然道:“触点氧化了,晚春雨季湿度大,这种老机器一沾水汽就不行了。”说着他从抽屉拿出一瓶金属清洗剂,用棉签仔细擦拭后将电池原样装回,重新按下电源开关。
机身‘嗒’地一声轻响,指示灯亮起。
“好了,之前没反应是电池仓接触不良,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店长手指落在播放键,起先是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段……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难以辨识的杂音,好似从某段被遗忘的时间长河挣脱而出。
“咯吱咯吱……”
“滋滋……滋、滋……”
怪异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论是第几次听都令人产生强烈的不适感。
店长的反应却微妙得不同,他凑近听了两秒,眉头皱起:“这不是《潮汐池》吗?”
“您认识这盘磁带?”“……什么意思!”
面前的两人同时脱口而出,只不过沈楷言对“潮汐池”这个名字闻所未闻,厉皎则是知其言不知其所以言。
“果然”,店长弹开磁带舱低头略略扫了一眼,解释道,“好些年前我们店里库房有堆便宜收来的测试带,那批带子前头统一录了首老歌《潮汐池》,专门拿来试马达跟磁头,后来磁带用不上就要么扔了,要么送给顾客了。”
“以前也有顾客犯过类似的错误。”店长俯下身轻轻拨了下转轴,示意他们看,“磁带还停在尾段,处于倒带状态,所以直接按播放读不出正常音轨,听着就跟鬼片似的。”
“那能修好吗!”“怎么才能恢复正常?”
对面两人又是默契地齐声开口。
“……”
目光无声地在空气中交错。
又立刻步调一致地徐徐扭过头。
自从下了高铁,两人沿途愣是一句话都没跟彼此说过。
店长笑了笑:“不是大问题,我去拿根圆珠笔手动回带,这样头尾就能分清了。”
说着他转身走向柜台,还没离远,沈楷言不自然地撂下一句:“我也来帮忙。”
厉皎心知肚明沈楷言是找由头,也没拦他。
墙壁的挂钟显示此刻时间,傍晚七点三十五分。
昏黄的顶灯罩着磨砂玻璃,视野昏暗,只在唱机那一角打出脏金色的柔光,幽深的旋律仿佛深海鲸落之后仍在回响的低频震荡。
难得的独处倒让厉皎获得了一点喘息空间。
然而兴许就像是电影临近结局的前一刻,厉皎说不清缘由地冒出了按下暂停键的念头。
他不知道答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釉蓝色的夜晚流淌在沿街的玻璃窗,经年梦魇般缠绕着厉皎的种种思绪,交杂翻涌。
从头到尾,从蹒跚学步到身形抽条成高挑的少年,厉皎似乎永远是天才中的天才,做什么都是第一。
可他不明白的事情实际有很多。
譬如厉庭深真的杀了人吗?
譬如当年妈妈爸爸的死,难道也不是意外吗?
譬如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可是停下又能到哪里去?
他已经踏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河流。
厉皎顺手拨动了一下收音机的调频旋钮。
脑海中理智与感性来回拉扯的场景,甚至不是经典的天使与恶魔的交锋,而是自己将展熹承一次又一次地推出门外,转眼间,展熹承一次又一次地满含笑意闯进来。
意识到这一点,厉皎感觉五脏六腑仿佛被悄声挠了一下。
收音机银灰色面板在灯光下折射出金属质感,原本只是底噪轻轻嘶响,忽然之间,清晰的人声没有任何铺垫地跳进耳畔。
“听众朋友们,晚上好,您现在收听的是FM.91.4……”
眼前的景象好似劣质录像带不断快进倒退,一顿一顿地抽动,色彩也层层剥落只剩残影乱闪。
画面停滞、重叠,又猛然剥离。
一股毫无预兆的眩晕袭来,厉皎感觉像是从高空被甩下,撕裂感在颅内炸开,身体的方向感也完全错乱,直到意识被某种东西从脊柱后方的缝隙一节一节拽出。
“砰——”
路过的店员店员只听一声闷响,茫然循声而望,却见站在唱片架前的清挺少年竟然不省人事晕倒在地。
*
两个小时前。
南菱,旧城区南山老街。
“连姨,我会跟警察解释清楚情况的,您别担心。”展熹承风尘仆仆地赶回南山老街,先安抚了忧心忡忡的连芳。
“行,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连芳点点头,随即朝撩开隔断珠帘往外出来的身影喊了声,“薄队长,人到了!”
分管南山老街派出所的薄辛简略了解情况后,迅速安排调查任务,一个个警员各司其职地鱼贯而出。
“连老板。”薄辛步履一停,留在原地让其他警员率先行动,“你们先去。”
展熹承快步收伞上前,立刻长话短说:“带走张屿的人有可能是仙桥市局的刑侦支队长梁执。”
这话无异于扔下一枚引爆在即的炸弹,周遭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警员俱都愣住了。
明蓝色的街道人声喧嚣,薄辛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正欲开口,便听展熹承又道:“除此之外,不管有没有亲自参与其中,另一个人也有很大嫌疑是同伙。”
薄辛眉眼温而藏锋,干脆了当地追问:“谁?”
展熹承:“万构置业的厉庭深。”
另一名年轻警员忍不住插嘴:“万构是省内龙头企业,没记错的话,家族生意都归这个厉庭深一手掌管,家财万贯,他费尽心机绑架一个高中生图什么?”
“先让他说完。”薄辛语气随和地摆摆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仔细讲讲。”
雨音斜斜落落地滴在檐角,展熹承筛选掉不确定的信息,三言两语间只说了张屿被人教唆勒索厉庭深的起因经过,又将口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薄辛端详着白纸黑字的威胁跟李栩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问了个相当具体的问题:“张屿有没有跟你说具体事发是哪一年?”
“十二年前。”展熹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南菱一中旧图书馆深夜发生火灾那次,后来网上还有很多关于‘离火夜’的玄学传言,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具体的社会事件跟人生转折是比数字更深邃的记忆刻痕。
薄辛几乎是立刻接话:“我记得。”
这种反应……不像是普通的有所耳闻。
展熹承未语先察,权衡着用词道:“难道您当年经办过那个案子吗?”
薄辛将纸条装进透明证物袋,爽利地摇头:“那会儿我还没从警校毕业呢,……只不过,火灾案的死者是我堂弟。”
展熹承不假思索道:“……薄远?”
一瞬的迟滞划过眼底,薄辛颇为诧异:“你怎么知道?”
展熹承没回答,声线生涩地又问:“我听说他跟厉庭深曾经是至交好友?”
薄辛也没隐瞒,下巴轻轻一点:“他们俩从小认识,感情深厚,薄远去世后的前两年厉庭深也时常去拜访问候我姑妈。”
“那您觉得火灾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吗?”展熹承瞳孔仿佛覆盖一层光雾。
还差一点。
陡然间展熹承心跳如擂鼓。
薄辛沉吟片晌:“我确实怀疑过。”
展熹承屏息凝神。
“薄远从小心思缜密,做事一向很有章程,甚至有点强迫症,误服安眠药这个理由在我这里,没什么说服力。”薄辛双臂交叠在身前,又缓缓松开,“可是没有动机,即便两人之间闹过矛盾也都是小打小闹,朋友间谁没吵过架?”
“可是您既然愿意跟我提起这件事,应该并没有完全放弃追查吧。展熹承琥珀色的瞳仁像被点燃了一簇火焰,没提厉皎怀疑厉庭深杀人灭口的推理,只道,“火灾发生之前,厉庭深有些行为反常。”
“这点我不否认,只不过没有证据,怀疑就只是空话,况且我作为死者家属判断难免沾染感**彩,所以也仅仅止步于怀疑罢了。”薄辛言辞坦荡,又正色道,“至于所谓的‘离火夜’传言,大众就是喜欢神秘莫测的解读,只不过两场火灾恰巧发生在同一天,许多细节没关联也能硬凑,有的人语焉不详地说几句故弄玄虚的话,就以讹传讹越讨论越玄乎,比招摇撞骗弄虚作假的成本还低,这种东西,我建议你少看。”
听了薄辛这套没有回旋余地的唯物主义论调,展熹承反倒蓦然间联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凶手故意选择同一天纵火,引导大众往玄学层面想?”
薄辛眉峰一动:“是一种思路,但仍旧没有作案动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除非那个人就不是厉庭深,否则他怎么也不可能杀害薄远。”
沿街招牌的霓虹灯荧荧忽闪,浓蓝与钴绿在水汽中融成一片流动的模糊光斑。
展熹承倏地定住。
除非那个人就不是厉庭深。
……不是厉庭深?
世界万籁俱寂,只余下胸腔心脏沉重的跳动。
“嗵——”
“嗵……嗵!”
整条街像泡进了胶卷底片的显影液,水珠顺着鬓角落下,展熹承抬手把额前的湿发往后捋了捋,指节划过眉骨:“我能再看一眼那张纸条吗?”
薄辛虽不明就里,却还是将那页纸重新展开在他面前。
搞错了。
展展熹承舌尖用力顶在尖锐的犬齿,冷意从脊背簌簌划过。
那句威胁的意思并非是,我知道你杀了李栩。
而是——李栩,我知道你杀了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