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拍摄于十二年前,背景是曾经还未拆迁的衔村中学旧址。”
暗蓝色调的画面中,几名少年并排而站在积雪深重的操场。
厉皎接过展熹承递来的手机,指尖放大屏幕正中间位置的男生相貌,高鼻深目,眼尾有一道浅淡的疤痕。
“李栩。”展熹承又指了指他身侧另一个骨架更宽阔的寸头,“这是梁执。”
“哪来的照片?”厉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刑侦支队的薄队长。”展熹承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化,“你哥哥高中时期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个不慎被困在旧图书馆的薄远,是她的堂弟。我意识到最开始可能误解了那张勒索纸条的含义,把我的猜测说给她听之后,薄队长辗转联系到了其他当年在衔村中学就读过的学生,让我问你是不是很像?没想到这么高效。”
注意到他的沉默格外漫长,展熹承将语气调整得又轻缓了几分:“你看起来没有很惊讶,难道我迟来的几个小时你们又发现了新线索?”
思绪纷纷的意识拨开云雾,厉皎大梦初醒地“嗯”了声:“谁让你这么慢。”
展熹承连呼吸都随着对方的反应如释重负,见他眼神又变回了惯常的静水流深,轻抿唇角,也不生气,只是旋即刺眼的难题又横亘在眼前。
“所以之前我们都猜错了。”展熹承说,“或者说猜对了一半。”
厉皎转身,墙角那面银色的镜子倒映出他回望的侧脸,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以及照片中跟厉庭深长得别无二致的面孔。
玻璃窗外闪电一晃而过。
宛如白夜降临。
厉皎仿佛看见那个郁蒸溽热的朦胧之夏,彼时丰神异彩的少年厉庭深,步履飞扬地呼朋引伴,他踏进香气四溢的早茶店,在唱片店戴上耳机顺手抽出一张黑胶,亦或者是是百无聊赖地在图书馆翻阅小说,入夜后奔去近郊凉爽的一望无际的海水肆意游泳,锦衣玉食的人生绞尽脑汁能找出的最大烦恼兴许就是夏令营前跟好友吵了一架。
可是偏偏在这座城市促狭脏乱的城中村,有一个少年跟他长得很像很像,运气却又很差很差。
以至于用大病一场、体重浮动,胖了,瘦了,青春期骨骼发育诸如此类的借口就能跟察觉出异样的亲朋好友搪塞过去。
“……我哥并没有在夏令营时期遭遇变故,因此性情大变。”厉皎嘴唇翕张,迟缓地开口,“而是有人跟踪观察他的活动路线,说话方式、性格偏好,最后再伺机趁他落单的时候痛下杀手,取而代之了。”
那一年的夏末,回家的根本就不是厉庭深。
“我记得上次你提到,你哥哥周末时常会去郊区游泳避暑,”展熹承斟酌着措词,“当时我想的是,假如他有同行的朋友,也许会记得某些不寻常的细节。但反过来想,假如他是单独前往郊区夜游,也就意味着……跟踪他的人有很大的空间和时间作案。”
厉皎无端联想到了诡异的一幕。
郊区寂静无声的淡水湖,黑魆魆的夜色下浑身湿津津的少年游到绿草丰茂的岸边,从水里冒出,抬起头却看见月光惨白,另一张跟自己同样的脸居高临下水鬼似的直瞪瞪望着自己。
厉皎悚然阖了下眼睛。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厉皎额角淡蓝色的血管隐隐跳动,“为什么他很提防我,不让我读国际部留学,不让我询问跟家里公司相关的事宜,日常交友也严格限制我跟什么人来往,还总是强调我们是唯一的亲人……”
同样的,薄远也不是发现厉庭深杀人,而是意识到自己的好友已经被鸠占鹊巢了。
才因此惨遭灭口。
这时,鬼鬼祟祟猫在墙边的黑胶唱片店老板跟店员犹疑着插嘴:“……你们的朋友还没醒,要不还是叫车送去医院看看?”
展熹承步履带风地径直走过去,扫了眼礼貌地说:“没事,他只是睡眠质量比较高。”
实际上沈楷言趴在柜台呼呼大睡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厉皎:“……”
只得无言以对地给他垫了张纸巾。
这会儿雾蒙蒙的街道雨势渐颓,但没彻底消停,只是似有若无地洒落雨末。
厉皎让展熹承先订两张返回南菱的车票,走到门边给之前一同去过废弃海边疗养院的郑西园打完电话,拜托对方来照顾睡得天昏地暗的沈楷言。
注意到他无声咬唇的习惯性动作,展熹承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视线四下梭巡,纵使心头有万般疑虑,到了这一步他也不着急一时的争分夺秒刨根问底。
订车票的空档,展熹承才腾出时间仔细询问沈楷言是怎么睡死过去的。店长一听连忙猛拍大腿:“我也想问呢!这不是磁带有点小毛病,一放机器里播放就倒带,我刚修好歌都才播完一首眨眼人就栽倒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展熹承忙问:“……倒带听起来的效果是什么样?”
店长被他问得一愣,沉吟道:“得看具体音轨,不过大多数都会变成稀奇古怪的杂音。”
展熹承压了压眼梢先转身看向厉皎,又问:“磁带里是哪一首歌?”
“潮汐池。”店长朝他们身后木架摆放的灰蓝色海岬礁石封面的黑胶唱片努努嘴,怕他弄错,还贴心地五音跑调地哼了两段。
展熹承思忖须臾,恍然大悟。
跟收音机的电台频道没关系。
——而是倒带。
每次从未来回溯之前他听见的诡谲怪诞的杂音,都是不同形式反方向流淌的“潮汐池”。
不远处河道的水面涌动,凝成一种山雨欲来的暗色。
厉皎挂断电话,一晃眼,发觉展熹承竟然心态松弛地混在对面烤红薯店的排队人群。
玻璃柜里刚出炉的烤红薯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喧哗声交错的队伍缓慢前移,展熹承一手插在外套口袋,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侧,时不时颔首轻应一声。
厉皎烦乱的心乍然间平静。
手机屏幕却在此时弹出陌生的来电显示。
“叮铃——叮铃——叮铃——”
“喂?”陌生号码,但厉皎还是接起了,声音因为湿冷的风略带哑涩。
电话那边迟迟未出声,厉皎不禁眉心微蹙,正欲挂断,对方却像是能看见他似的,蓦然传来笑意地开口了,“等等。”
厉皎怔了几秒,接着四肢百骸都绷紧僵直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潮汐海浪的声响先一步传来。
厉皎根本不搭他的腔:“李栩。”
“……这么快就不叫哥哥了吗?”男人语气不像在责怪失望反倒是调笑打趣似的顺口一说,“我们相依为命的时间,比你跟他生活的时间长多了。”
厉皎默然不语。
“我在黑石礁,”男人泰然自若,“按照距离两个小时之内过来应该够宽裕了。”
蜜橙色烤红薯的焦甜香味扑到了厉皎的鼻尖,厉皎指节绷紧,迂缓地抬眼看向朝自己走来的展熹承,反问:“我为什么要过去?”
“你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同学也在。”这回男人口吻不再漫不经心,不容置喙道,“我有你手机的实时定位跟监控,所以不要浪费时间报警。”
一阵如同撞碎警钟的忙音。
厉皎咬了口嘴边的烤红薯。
入口是丝丝缕缕的香甜跟软糯浓郁。
令人安心。
“胃感觉好点了吗?”展熹承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却没先点破,而是等厉皎细嚼慢咽地吃完嘴里的红薯才开腔。
厉皎:“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胃疼?”
“猜的。”展熹承莫名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在旧图书馆的对话,并没有过去很久,却恍如隔世,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恰巧我运气很好,总是能选择到对的答案。”
厉皎目光没有回避但颇为怀疑地停顿了一瞬,替他问出未完待续的下半句:“所以?”
展熹承偏头靠近一点:“不管你要去哪里,有我在好运值会上升的,建议你随身携带。”
“……”
厉皎嘴角微不可查地提了提,又很快压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摇头:“你太小看自己的体型了,没那么大的口袋。”
“而且不是说,有话想让我听吗?”展熹承继续道,“我做好准备了。”
咸腥海风弥漫在雾蒙蒙的城市夜幕。
行驶在沿海公路的车辆沿着霓虹灯流破开湿重的雾色,开往郊区海岬地貌的黑石礁海滩。
车辆后座,银灰色收音机频道信号闪烁。
“——FM 83.1。”
白色耳机线宛如镣铐缠住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冷峭月光降落在车灯照射的沥青路面。
各色短促突兀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爆裂。
“呼——!”
风声,鸟鸣声,外卖牛皮纸袋发出沙沙脆响,雨音缭绕在运动鞋踩过老旧木地板的“吱呀”声,小狗肉垫踩在绣球花坛的积水,深夜便利店轻快的欢迎铃,大提琴的弦振回响在空气,管弦乐团成员此起彼伏的笑闹声……
仿佛整个宇宙交织缠绕成汹涌浪潮,狂呼海啸地撞碎薄冰般钻进耳膜。
数不清的画面层层叠叠纷杂闪回成斑斓灼烈的万花筒。
展熹承看见了很多时刻。
其中一幕是平安夜,那年孤湖公园大雪倾覆,展熹承撕开麦当劳的苹果塑料包装袋,将切块摆成一颗完整的苹果形状。
接着他递给厉皎自己的志愿意向表格。
“你的未来志愿?”
“——厉皎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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