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茫茫的海面，船只横亘，航行灯在夜雾中燃烧着的一抹暗火，清寂的岸边沙滩间或闪烁着人影。
春夜尽头，馄饨车摊位摆放着几张木质折叠桌椅，男人价值不菲的大衣随意搭在一旁，慢腾腾地挽起衬衫袖口，头发丝都分毫不乱，看着不像大难临头仓惶找退路，倒像是去参加精英云集的金融会议。
近旁摊位的金鱼缸映射着粼粼灯光，厉皎拉开椅子坐下，瓷碗里薄皮馄饨浮在清淡鲜香的汤水。
“怎么这么慢？”李栩摘下腕表，口吻好似只是普通的夜晚面对弟弟放学回家后的闲谈，“一个人来的吗？”
零星的游人在海滩边走走停停。
厉皎拿起勺子舀了舀鲜汤：“当然不是。”
李栩看了他一会儿，意味难辨地勾起唇角：“你也太冷漠了，都不关心一下生死未卜的同学，名字叫张屿，是吧？”
“难道我问你，你就会如实告诉我吗？”厉皎压根不按他的他的话茬走，也没有丝毫辩驳自证清白的意愿。
奈何他低估了李栩的厚颜无耻。
“当然啊。”李栩笑得眉眼一弯，“从小到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不过那种任由摆布的空心傀儡是死是活又有多大区别，没有’好朋友‘教唆也是事事听父母的安排，还不如早点投胎下辈子有点主见。”
厉皎缄默了几秒钟，先是牙根蓦然咬紧，接着拧紧的情绪阀门开关飞速回转松懈，抬眼正视前方：“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妈妈爸爸去世了才会对我投入过高的关注，再加上你没有结婚生子，所以我想厉庭深可能只是同时把我当成自己的弟弟跟小孩。”
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向心头，厉皎捏紧手中的汤勺：“……但你是‘李栩’。”
“我们有哪里不像吗？”李栩斜觑了眼腕表上的指针，“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身份？”
“没有。”厉皎目光如练，“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从来没有预想过你不是我哥，只是在偶然提及薄远的时候，你下意识露出的冷酷表情让我觉得跟记忆里的厉庭深实在判若两人，哪怕一个人随着年龄经历再怎么变化，本质也不该产生那么大的转变，因此，我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彻底扭转了你的性格，没想到歪打正着。”
李栩坦然处之，没有一丁点心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对那个薄远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当初要不是我先下手为强，他肯定不会放过我。”
厉皎不想再跟他拐弯抹角地兜圈子：“我哥在哪里？”
驻足在馄饨车的游客提着烟花棒跟装满金鱼的透明袋，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老板也面带笑意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幽邃的眼睛在夜色中探过来，厉皎不禁恍惚地感到荒唐，面前的男人竟然连深重的虹膜颜色，都跟自己很像，怪不得任凭谁都没有怀疑过他是顶替了厉庭深的身份。
除了薄远。
“你见过。”李栩放下汤勺，双手缓缓交叠落在桌前，“听说还是你发现的，就在那间距离这里不远的废弃疗养院。”
厉皎浑身一震。
“自从仙桥的海岸港湾建设计划搁浅，郊区这一带原本着重划出的度假区也被抛弃了，经济逐渐凋敝，旅游季的时候乍看回光返照一点，也不过是聊胜于无。”李栩看似在介绍不相干的城市历史，话锋忽转，“曾经有个从衔村出去姓梁的女人，听信了所谓的’内幕消息‘，借钱贷款将全部身家都投资到了附近的房地产项目，结果自然是赔得血本无归。”
……这个女人是梁执的母亲？
厉皎难以判断他们是一早同谋还是后续将错就错地绑上贼船。
“唿——”李栩抬手在空中做了个抛物线形状，“于是她跟丈夫跳楼了，妄图用一条烂命换回点保险赔偿金给老人孩子，很蠢吧？自杀保险公司怎么会赔钱呢，最后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家里人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衔村。”
厉皎忍不住打断他的叙述：“这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李栩嘴角含笑地摇了摇头，仿佛是终归不忍心责备他心急：“那家人的小孩我认识，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听说过黑石礁这片风水宝地，不适合做生意，但埋死人倒是不错。”
河道图书馆、早茶店、黑胶唱片店，乃至更多厉皎尚未来得及搜寻的地点如同红色警示灯在眼前晃动。
“你一直在跟踪他。”
猜想得到验证，厉皎轻声呓语：“……就是为了找机会下手。”
“没错。”李栩颇为遗憾地应了声，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了，看来我没有当特工的天赋。”
“所以当我下定决心杀掉厉庭深，并且发现他会在傍晚来黑石礁的海滩消暑游泳，我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最适合他的墓地。”李栩低低地呢喃。
厉皎杳然片刻，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将厉庭深诱骗到废弃疗养院。
难道李栩是得手后再挪动尸体，疗养院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可那样难道不是平白增添风险吗？
短短几秒的停滞，李栩看出他的不解，悠悠凝眸远方继续道：“这片海滩的另一端有块区域被礁石围拢，潮汐形成了一个天然泳池，浓蓝色的海水深浅渐变，很漂亮。厉庭深兴许是为了图清净，经常独自在那里游泳，我趁他上岸的时候拿绳索勒住他的脖子，接着用石头没砸几下他就昏死过去了。”
绘声绘色的描述令厉皎短促地吸了口气。
“按照计划，他应该会沉尸海底不见天日，可惜我有点大意了，没考虑到夏季的潮汐变化，种种机缘巧合，他又被海水冲到了人烟稀少的岸边，不幸中的万幸是很久都没有人发现他，直到那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把他的白骨捡回废弃疗养院。”李栩收回眺望的视线，忍俊不禁地嘲讽道，“太滑稽了，可能流浪汉根本没意识到那是死人，当作是什么医院的人体骨架或者大号玩具，所以才会塞进中空的神像储藏起来。”
入夜后的海边气温骤降，厉皎手背抵在唇边，清白的脸像针孔从眼尾的小痣抽干了血色。
胃再度波涛汹涌。
想吐。
几乎要抑制不住的恶心感。
“……妈妈爸爸的车祸。”厉皎喉咙忍住窜到喉咙的反酸顶胀，“也是你害的吗？”
“我说不是的话，你信吗？”李栩淡淡反问，“我倒也没那么神通广大，能无视时间地点对象地当个不留痕迹的连环杀人狂。”
言罢却并没有给厉皎回答的机会，而是接着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知道最改变命运的是什么吗？”
“投胎。”李栩有条不紊地重新扣上腕表，“这个社会运转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明争暗抢，我只不过用的方式比较直接。更何况同样的资源，在我手里才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厉庭深不学无术，哪怕参加费用昂贵的夏令营研学也三五不时地迟到早退，如果不是我，也许家业现在早就被他败光了。”厉庭深顿了顿，拿起挺阔的黑色大衣咂摸道，“……对，就像金斧头银斧头的伊索寓言，换作我当厉家的长子，你的哥哥，难道不是好十倍百倍吗？”
厉皎冷不防一剑封喉。
“你为了灭口，故技重施纵火烧了衔村李家的老房子。”
李栩神色安宁得令人心底发寒，不置可否。
“如果你特地叫我来见你就是为了剖白自己的犯罪心路历程，那我没什么必要再听下去了，剩下的话你可以留着慢慢跟警察说。”厉皎彻底厌倦了他强词夺理的主观臆测。
“哥，你知道吗？”厉皎指尖撑在桌面，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接着破颜而笑，声线泠泠道，“其实你也杀了我，就在这里，不过没关系，我有向你好好学习，我们扯平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真的很像，都想到了同样的解决办法。”
李栩也随之起身，眉梢紧拧，仿佛无风海面下倾覆的巨浪。
瓷碗里的馄饨汤已经凉透了，厉皎不打算解释本该既定的未来，目不斜视道：“张屿呢？”
黑幽幽的夜幕下一艘渔船靠近海岸的停泊口。
“跟我走。”李栩斜睨了眼海雾中石榴籽般催促闪烁的的绯红灯光，一把抓起厉皎的手臂。
厉皎怀疑他失心疯了，怒极反笑：“去哪儿？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李栩古井无波的面孔显现出平静的癫狂，“你不是一直想去柯蒂斯学音乐吗？我现在同意了。”
厉皎哑然着被他拖拽了两步，确信面前的男人的确是疯了。
猛地甩开铁钳似的掌心，下一刻，森冷冰凉的金属硬物触及皮肤。
厉皎脊背僵直，寒意沿着抵在枪口的后腰攀爬。
“拍拍，我不是说过吗，那些死掉的东西忘掉就好，不要回头。”李栩神情恬淡得近乎诡谲，好似静水下暗暗翻涌的漩涡，极尽温柔地说，”听哥哥的话，我们一起离开。“
“不愿意，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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