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浓白色的冻雪将海面悉数覆盖,只有船只切开一道黑色的水线,雾色萦绕,仿佛不真实的幻梦。
似乎是一段风平浪静的寒假尽头。
“展熹承,你闭嘴。”厉皎压着声量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记眼刀,“吃完赶紧走人,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你。”
南山老街本就是旧房子扎堆,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开窗通风,凛冽朔风吹得摧枯拉朽。说完厉皎下意识打了个不明显的激灵,不料坐在身侧的展熹承毫无善罢甘休的意思,沉默一晌语气半是谴责半是委屈地说:“你怎么能事后不负责。”
同时起身走到墙边将窗户关上。
厉皎冷冷瞪着他,气得差点把勺子甩出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展熹承,你要不要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厉皎憋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口展熹承如何趁他的危,这么个档口,展熹承反倒抢占先机面不改色地说:“那天晚上在客厅沙发……”
“你闭嘴。”
厉皎额头青筋直冒地随手抓了块藕糕堵住展熹承没把门的嘴,正巧这时纪行跟沈楷言端着汤圆跟糖水过来,厉皎整理表情,再度满含警告意味地瞪了展熹承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
“你们说什么呢?"沈楷言放下托盘。
厉皎飞快应了声“没什么”,手还没来及扒拉托盘里的甜品,另一只手便稳稳当当地将酸梅冰粉放到他跟前。
“在说时间还早”,展熹承若无其事收回手,“等会儿要不要去看电影?”
沈楷言立刻来劲:“好啊好啊。”
纪行却是狐疑地扫了一遍对面两人,摇头说:“最近没上映什么值得看的。”顿了顿他朝厉皎一扭头,“要不去你家把衣服换了吧,反正就在附近,刚打完球我后背到现在还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沈楷言是旁人说东西南北他能跟着转圈,没多想地“哦”了声道:“也行也行,你们呢?”
厉皎低头指节捏着勺子默不作声,听见问话也懒得回答,他就这副德性,脾气上来了天王老子脸色也照甩不误,更何况虽然眼下他对展熹承差不离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但心里门清,反正展熹承会开口。
展熹承就是厉皎的传声筒。
“都可以啊”,果然展熹承毫无停顿地接了话茬,掏出手机瞄了眼天气预报,“再过半个小时雨就停了,正好。”
这家汤圆店据说早两年做过甜品糖水,跟隔壁的口碑老店香香食堂是一家老板。
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厉皎是没机会来旧城区这一带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但自从升入南菱一中后,横竖都不着调的他哥厉庭深竟然也渐渐在家里的公司站稳脚跟,眼看长子逐渐初具人形,阮酝跟厉成川倍感欣慰之余遂逐渐开始当甩手掌柜,一拍脑门就定下了环西北自驾游的宏伟壮志。
因此厉皎得以独自搬到了旧城区世纪爷爷奶奶住过的老洋房。
偶然吃过一次香香食堂的独门秘籍蜜瓜鸡,厉皎一发不可收拾地满心满眼都是三样东西。
蜜瓜鸡、蜜瓜鸡,以及蜜瓜鸡。
吃完正餐,冬日自然要吃汤圆。
店里的投影正播放新出的悬疑电视剧,沈楷言跟纪行吃着嘴里点评着戏里,险些因为互相剧透大打出手,这剧厉皎原本正打算追,迁怒着随口轻声骂了句:“你们俩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看了。”
“哎呀,有剧透才好玩嘛。”沈楷言道。
“就是就是。”纪行附和。
那两人一听嘻嘻哈哈地调转枪头一致对外,厉皎也没真生气,咬着勺子舌尖没滋没味地放空,直到小腹传来发麻的酸胀,不禁蹙了下眉心。脑海中浮现起前天晚上在展熹承家他被顶得捂着肚子无处可躲,再意识到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他旁边,他当下浑身过了遍电似的,耳尖血红得又是一阵冒火,刚想撂下勺子走人算了,垂在腿侧的那只手忽然被人覆住。
“手为什么这么冷。”展熹承目视前方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细语,手掌却抓得死紧。
“……关你什么事。”厉皎也同样不看他,嘴上这么说,憋的气却倏地消了大半,展熹承从小就堪称人形自走小暖炉,烤手实在太合适。
只是到底气没消全上不去下不来得卡在中间,是以厉皎几下没抽开手指虽任凭展熹承攥,但脸冷得毫无掩饰。
展熹承给厉皎暖手的开端是有点年头的。
幼儿园开始厉皎就比同龄小孩独立自主,迟到早退逃课样样精通,偏偏脑子还很好使。那天放学,厉庭深记错了时间,厉皎索性决定自己回家。展熹承是单亲家庭,妈妈开咖啡店前是幼师正好带他那届,回家途中巡警先误以为厉皎是走失儿童,问半天此小孩神情警惕地没蹦出一个字,又以为他是哑巴,所幸谈莺老师牵着刚参加完童模拍摄的展熹承路过才解开误会。
一想起昨晚的事情,厉皎越想越气不过,垂眸不语,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拿鞋尖泄气地踢了脚展熹承的运动鞋。
展熹承面上波澜不惊,也没出声,只是轻收着力道爪子挠痒似的回敬了绵绵一记。
厉皎抬眼瞪过去,他立马十分无辜地:“嗯?怎么了?”
对面两人对方才一番暗流涌动浑然未觉,齐刷刷看过来。
厉皎噎了下,随即没好气地扯开话题:“……雨停了,走吧走吧,破剧没什么好看的后面烂尾了,计划失败了,现在出场的角色死得一干二净。”
纪行:“……”
沈楷言:“……”
展熹承:“哇。”
厉皎义正言辞:“剧透者人恒透之,赶紧的别耽误时间。”说罢压根儿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起身。
约莫十五分钟的步行,雨势虽褪,一行人进门时还是浑身浇了通冬日的蓊郁水汽。厉皎家是栋改建过的复式老洋房,墙边寻宝之旅似的,贴满了厉皎小时候张牙舞爪的涂鸦,俱正儿八经地加框裱起,并附上该艺术家的创作年月日与灵感介绍。
厉皎先洗完澡上楼在客房沙发躺尸放空,其他人都知道他洁癖又讲究,识趣地没跟他挤浴室。
横长的玻璃窗外冬日雪景枯树宛如一道漫长的画轴,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冷的,冰的,极度严寒的。
可是厉皎觉得很热。
他腰间松松垮垮地搭着浅蓝色直筒牛仔裤,关掉空调热风。
但还是热。
身体内部充盈着灼烧的滚烫感。
发烧了吗?
没有。
胃酸倒流吗?
不是这样的病症状态。
朦朦胧胧间,展熹承推门进来,“咔哒”一声门锁扣住的声响令厉皎直接坐直身,虚张声势地抿嘴不言。
“宝宝,别生气了。”展熹承才从浴室出来发梢还湿着,半跪到沙发边将下巴搁在厉皎小腹发动眼神攻势,他眉骨利落英气,眼裂却稍短且柔和,得心应手地懂得如何装扮成雨天湿漉漉枝头下的小狗。一独处他就像块新鲜出炉的打糕,又软又韧劲,拉丝不断地黏住厉皎的皮肤。
“……谁是你宝宝?”厉皎险些被呛到,抬手推他结果轻而易举被反握住,展熹承身上熟悉的气味扑面袭来,厉皎气势瞬时无意识软了几分,“……都跟你说过,我妈这么叫我不代表你可以这么叫,没大没小的。”话虽如此,厉皎自己也心知肚明他这哥哥做派只在强调的时候才有影迹,
“那拍拍呢?”
“……只准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叫。”
“好,都听你的。”果然展熹承状似听话地没反驳,浅笑着顺他的话,用气声问:“还在难受吗?我帮你看看。”
厉皎一听他这幅语调便额角直跳想揍他,原理类似看见过于可爱的动物幼崽会有捏死的冲动,再听清内容,他脸腮猛地蹿出薄红,两条长腿不自觉弓起膝盖一抵,轻轻训了他一句:“看什么看?展熹承你有病啊。”
但话音刚落,展熹承已经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在他小腹,偏过头慢慢道:“我带了药膏,而且那天晚上做的蛋炒饭夜宵,你到最后也才吃了几口……不过如果是不好吃的话,你可以直说,我没关系的。”
他这一套双线并行的组合招效果拔群,厉皎挣扎几下无果,正要破罐子破摔地往后一仰,楼梯方向突然传来脚步声。
厉皎跟展熹承同时愣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西装革履的厉庭深推门而入,见他们俩略显慌张的动作,面孔闪过一丝犹疑,但还是朗然上前用力揉了揉厉皎脑袋:“这才几点就窝在沙发上躺着,下楼跟朋友一起玩游戏啊!”
“正好薄远从国外出差回来,带了你喜欢的蜜瓜饼干。”厉庭深一边扯着脖颈碍事的领带,一边不由分说地将弟弟往下推,还没忘招呼着展熹承,“都一起。”
楼下另外三人早就热火朝天地联机玩起了任天堂,厉庭深先一如既往孝顺得收拾好各类购入的生活用品,从零食到电池,确保厉皎想要什么触手可及。甚至从自家父亲那儿继承的习惯,连矿泉水都要挨个拧松瓶盖。
厉皎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手边搭着一件毛毯,没过一会儿,展熹承由于胜率过高被众人联合罚红盘下场,顺势也坐到了沙发。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输得百花齐放,但没有一个人有丝毫不悦,嘻嘻哈哈的笑闹几乎要掀开房顶,抽空厉庭深还给厉皎展示了厉成川跟阮酝的旅行见闻,以及堪比资源纪录片的风光照片。
厉庭深说:“妈妈爸爸都说你从来不给他们朋友圈点赞,很伤心。”
厉皎困恹恹地轻哼一声:“跟他们说,该戒网瘾了。”
厉庭深仰天大笑,接着又给他看了几张自己最近在绣球花坛附近收留的流浪狗,身上有着褐色纹路,因此得一爱称可可。
还没汇报完近期生活,厉庭深又被另外三人喊去组队。
窗外细雪簌簌,毛绒绒的毯子下,展熹承自然而然地勾住了厉皎的手。
紧接着,他的脸色变了。
因为厉皎在哭。
汹涌的眼泪滑到他的下颌骨,面色却没有一点波澜,就好像只是恰逢雨水滴落。
“怎么了?”展熹承捧住他的脸颊。
厉皎看他,没出声,眼泪却更加止不住地淌过展熹承的指缝。
此时先前的灼热憋闷已经突破了厉皎能接受的临界点。
甚至是刺鼻的滚滚浓烟。
难以呼吸。
展熹承手足无措地呼了口气:“到底怎么了?”
“可可早就死了。”厉皎感觉胸肺憋闷,剧烈呛喘起来,“……这里不应该有小狗。”
展熹承似乎不明白。
“……如果可以在美梦中死去,你还会去尝试可能会失败的清醒吗?”厉皎抬眼望他。
“你在哪里?”展熹承问。
厉皎泪眼婆娑:“什么?”
展熹承一字千钧地说:“我选择有你的地方。”
厉皎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落子无悔地插向了自己胸口
刚才还惊恐慌张地想要阻拦的众人,顿时扭曲成葬身火海的痛苦挣扎模样,冬日明亮温馨的老洋房,也在瞬息间燃起熊熊烈火碎成一地废墟。
厉皎站在地狱般的景象之中好似一脚踏空,猛然清醒。
“咳!咳——”
空气弥漫着刺鼻的烟雾。
如同无形的火舌直钻进喉咙深处。
厉皎双膝跪在地面干呕了几下,视线落在面前废弃疗养院这间昏暗封闭的休养室,灼烈的火光隐隐透过缝隙流进。
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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