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来以后，秦络依就像从郑晓武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忽然对他不管不问了。包括但不限于不管他迟到，没有再问他案件进展，每次和他见面招呼也不打，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秦络依的工作重心肉眼可见地转移到了第一组的污染物排查上，他开始参与污染物的相关调查，甚至实地考察，似乎把他口中非同小可的“林星案”遗忘到大明湖畔了。
郑晓武中间逮住几次机会问了几个林星案子相关的问题，秦络依也是语不焉言不详，好像不打算再管这件事了。
终于有一天，郑晓武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很重要吗？几枚芯片都还没有全部查出来，幕后真正的黑手还没找到，你为什么不继续办了？”
秦络依像是对他的话感到奇怪，微微挑眉道：“嗯？你不是才是这个案子的组长吗？我只是给你指导。”
“可是……”
秦络依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开口道：“怎么？难道你们小组办不好这件事？”
郑晓武被他噎了个哑口无言，心里一股无名的不甘在不停地翻涌。看着秦络依转身离开的背影，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抓那个人的胳膊。
秦络依盯着那只握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皱眉，抬眸和郑晓武对视道：“我似乎说过，我不喜欢肢体接触。”
郑晓武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开秦络依的手道歉。
“对不起。”
秦络依走后，郑晓武忽然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他在铺天盖地的沮丧中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又不是婴孩，他一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怎么会有“被抛弃”这种思想？
他回想刚刚看秦络依的眼睛，那里面仍然是满满的虚情假意，没有任何真实的感情和温度。他语气平静地陈述着客观事实，郑晓武想了想然后认可地点点头——的确是他太矫情。
可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闷了片刻，飘飞的思绪就被张玉源的敲门声打断了。张玉源进门后叹了口气，没大没小地坐在他的办公木桌上，把腿一翘，打开他的电脑。
“诺，你看看。”
张玉源调出来一个网页，把它放在郑晓武面前。
“网上吵的沸沸扬扬的，虽然政府在压制林星那个事情，可还是没压住。”
郑晓武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凑到电脑前眯起眼睛看。电脑上是一个评论量和转发量高的离谱的帖子，配的视频就是林星那天早上的“平等宣言”，往下还有很多相类似的帖子。
神秘人一：“其实我觉得林星说的挺对的，人类的确比不上AI。肉/体凡胎会累会痛，情感这种累赘也会让人类无法做出完全正确的决定。”
郑晓武切了小号激情开麦，“放屁，人类可以造出AI，AI造不出人类，这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
神秘人二：“火星不是一直在宣传公正吗？机器人被冠以人之名，给他们身份，给他们户口也蛮好的。只允许人类受法律的保护……未免也太人类中心主义了吧？而且他们的欲求被满足了就不会出事了嘛，而且也更方便人类管理。”
神秘人三：“政府为什么害怕机器人上桌吃饭啊？还不是压榨机器人的利益了。现在机器人在生活中已经与常人无异了，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不会心痛？他们与人类的命运贴合的如此的近，为何不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和人类一起发展？”
“……”
“唉。”郑晓武看了一圈，无力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被那些无厘头的评论搅得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前面几条评论还相对温和，越到后面就越暴力不堪，甚至有各种辱骂性的词汇。郑晓武一度以为那些词已经“灭绝”了，却在这个论坛上实打实感受了一把语言的力量。
评论的内容从抨击新法律，到抨击政府，甚至还有抨击人类的。似乎在这些人眼里，什么都可以抨击抨击，上个格局。
“这种帖子完全是逮谁咬谁。狗路过都要被踢一脚。为什么平台给的热度还这么高？”
张玉源看着屏幕道：“一旦平台压下去，阴谋论的说法就又浮了上来，他们认为是我们藏着掖着，不敢透露真相。”
“不止吧。”郑晓武揉揉眉心说，“之前联盟一直管控着毁灭派，我看他们又死灰复燃了。”
当今的世界虽然只有一个国家，但分成了很多的派别。有些派别相互交错，枝叶相通；有的派别势不两立，打的不可开交。
从总体上来看，大概是“两系六派”。
“两系”，也称“F系”和“A系”，即“支持AI发展(in favour of the development of AI)”系别和“反对AI发展(again the development of AI)”系别。下面的“六派”则是“F系拯救派”“F系中立派”“F系毁灭派”和“A系拯救派”“A系中立派”“A系毁灭派”。
顾名思义，毁灭派即人类应该灭亡，把世界还给其他生物；拯救派则是人类应该继续在世界中起主导作用；中立派自然就是所谓的和谐相处——包括但不限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科技和谐相处等等。
当然，还有一些揉杂后的其他派别，据不完全统计，可能零零星星分布着上百个派别，错综复杂，郑晓武自然不可能都记得。
至于联盟的态度，当然是倾向于“F系中立派”。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让AI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还不可知，毕竟时代和科技的浪潮拍过来的时候谁会问你个人的意见？人类发展的趋势不可阻挡，历史就默默站在F系的身后。
至于中立——中立总是稳妥的，不会出错的。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一定是“橄榄球形”的，而不是“哑铃形”的。所以联盟的教育奉行F系中立派，但这几年联盟在群众心里的威信直线下降，它所教的东西自然也就成了个屁。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反对、质疑联盟的观点立场，但火星-地球委员会也没人出面解释。毕竟所谓的“两系六派”也是一些社会学家提出来的，法律上根本没说过有这回事儿，联盟可不往坑里跳。每每有媒体问起来，委员会的人都是“一个联盟”“人类统一”之类的话打发过去，绝不承认人类自己分了这么多派别。
郑晓武不甘心自己受了那么多哑巴气，便切了小号一个个去回复那些评论，开启一番唇枪舌战。
好不容易等他大杀四方一番，准备不管网上的舆论时，有个人又回复他了。
“你是激进的唯人类中心主义吧？你们这种人的思想很可怕的，就感觉人类做的什么都是对的，丝毫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唉，都现在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你们这种人，我真的感觉深深的可悲。”
“真是杠精……666屏蔽了。”
郑晓武：“……”
他简直要被这条乱扣帽子的评论气的七窍生烟，想隔着网线过去把对方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装的是脑脊液还是浆糊。他终于理解了徐林茂看见那条“打响了第一枪”新闻时的气急败坏，在网络这个环境上，他狠狠地感同身受了一把。
“这怎么办？”郑晓武抓耳挠腮，侧头问张玉源，“以前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张玉源沉默片刻道：“沉淀吧。让时间去证明这一切。”
郑晓武此生最痛恨坐以待毙，但此刻除了跳脚也无计可施。他唉声叹气了半天，又坐起来噼里啪啦一通打字，和那个说他“激进人类主义”的人激烈地讨论了一番，才悻悻地关了电脑，问张玉源道：“玄武名单那些人查的怎么样了？”
张玉源从桌子上跳下来，翻了翻自己炫酷的小包。
“主要的几个人物已经抓住待审了，今天秦中将还来问我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叫沈天利。”
“沈天利？”郑晓武皱眉道：“这是谁？”
“这是火星一家化工厂的老总，也是一组查的污染物的直接影响人。”
“什么意思？”郑晓武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这人也和林星案子有关系？”
“有可能。”
张玉源找到了沈天利的档案，把它递给了郑晓武，“秦中将已经在找沈天利的犯罪证据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他们谈话时，秦络依叩门而入。他的视线和错愕的郑晓武对上片刻，旋即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人已经找到了，吴组长也审完了，你们看一下结果。”
说完，他就调了一下手环，对着旁边空白的墙面，在他们面前放了一段投影。
画面中的男人就是沈天利，他大腹便便，与火星追求的“健康美”格格不入。他没有找人工智能辅助减肥，而是任由自己保持这个身形，仿佛是一种勋章。
他的眼下泛着乌青，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满是褶皱的脸上是深深的疲倦，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唇边的胡子有些拉杂，冒着黑色的尖尖，估摸着是有些日子没剃了。唇色也是发白发紫，显得整个人像是吃多了毒蘑菇。
第一组组长吴铭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随即敛了自己的神色，单刀直入地询问：“我们对北区的居民饮用水进行了检测，发现其中的成份X含量高于标准值，经过查询，是你们化工厂的污染物排放所致——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天利嘴唇翕动，“不可能。”
“证据确凿我们才对你进行逮捕的。”吴铭双手交握在胸前，一双凛冽的眼睛看着沈天利，对旁边的审讯人员道：“给他看看我们查的证据。”
沈天利双手哆嗦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白纸，以及上面附的视频，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不……”他抬头，极其笃定地说：“这视频是伪造的。”
“哈？”吴铭剑眉一挑，“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天利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伪造的——你们从哪得来这个视频的？”
“我们从哪得来这个视频，和你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沈天利说的义愤填膺，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知道是从哪得来的，就知道是谁在污蔑我了！”
吴铭冷笑一声，“你是不相信我们能得到这个视频吧？的确，我们检测到新型物质X超标都是十天前的事情了，今天才经过重重困难拿到这段视频。中间牵扯到多少暗中包庇你的人，你当然不信了。”
沈天利闻言呼吸变得急促，他口舌笨拙地说了两个“不”字，身上不停地流汗。很快他的衣襟就被濡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隐隐的霉味。想必他也是好多天没有洗澡了，两者加持才会有现在这个气味效果。
吴铭屏气凝神，继续说道：“今天问你，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坦白事实，可以帮你减刑。毕竟无论如何，你司排放污染物的事实板上钉钉，但始作俑者和跟着干的小喽啰，判的罪可不一样。”
沈天利眼珠子不太灵活地转了转，开始打太极。
“长官，这也不能怪我。”
“是，我承认，我们公司有过非法排放污染物的行为。但我本人也是刚刚知道——俗话说不知者无罪，这，这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吧？”
吴铭冷冷地说：“公司的法人是你。”
“是，公司的法人是我。但是我手下公司多着呢，难免顾此失彼，那都是员工的事情，和我无关啊。对，你应该去找我们公司那个什么污染物和废弃物处理部门，找他们啊，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
沈天利拍着大腿说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长官，你们得赶紧放我回去，我一会还有个会要开呢，谈的是几个亿的大合同……”
吴铭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们公司的污染物处理部门说是你授权的。”
“不可能！我没签合同！”
“您是没签合同，但你口头胁迫他们那么做，否则就要把他们开除——相关内容在第三张纸的第四个视频。哦，这违反了劳动者权益法，也会加入你的量刑。”
沈天利马上翻到第三张纸去查看，那个视频果然是他和部门组长的私密谈话。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有些愤怒道：“你们为了查案手段下劣，无所不用！我要告你们！”
吴铭连“悉听尊便”四个字都懒得说，就继续说道：“你没有别的要解释的吗？”
沈天利闹了一通后，面对询问他反而沉默了。他靠在椅子上，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已经定了我的罪了，你也说证据确凿了，我说的你们又都不听，我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就说说物质X吧。”吴铭又翻了翻面前的文件，“你是学化学出生，后来还学了生物学，对这种物质应该很了解。”
“物质X是有机小分子的聚合物，可以参与蛋白质构成，近些年来常常被用作仿生科技里的本体材料使用——我说的没错吧？”
沈天利笑笑，“教科书上的话，能有什么错？”
“国际规定该物质不可未经处理就直接排入水中，据说会增加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病风险，同时长期摄入，会有老年痴呆的可能。”
“水源安全问题事关所有北区居民，此事背后的责任重大，这水——”
沈天利忽然打断了她，拿起审讯桌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点不剩。他带着点嘲讽的笑容，面目狰狞地看着吴铭。
“根本没问题。小姐，要我说，你们就是太疑神疑鬼了。”他把空的瓶子倒过来，里面最后一滴水凝聚着滴到桌子上。
“我了解这种物质，我用我的化学知识和你担保，其实它对人类根本没有危害。看，我刚刚喝的水就是从直饮处接的吧？我喝了有问题吗？没有！”
“我自己都敢喝，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自己死的早还怪在水的质量上面，简直不可理喻。”
沈天利说完，用袖子把小桌上的那一滴水蹭掉，又抬头和吴铭对视，这次眼里多了几分蔑视。
吴铭知道，是沈天利已经适应现在的审讯节奏了。他已经从最开始被抓的不知所措中缓过来了，所以现在本性暴露，开始为所欲为，说话也没分寸了起来。
吴铭唇角勾起一抹笑，她涂了指甲油的指尖轻敲桌面，干脆利落地说：“我们和你看法一样。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检测到北区的水污染了，但是X的物质浓度很低，所以我们没有理会。”
“但是最近，排放的浓度忽然提高了，像是对我们宣示主权一样，高到一个让人难以忽略的水平。”
吴铭长长的指甲划过桌面，抬头去看沈天利，语气忽然变得轻盈。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们突然要排放更多的物质X呢？”
“又或者说——”
吴铭说出了耳麦里秦络依让她说的话。
“又或者说你们在帮谁毁尸灭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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