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全在规定时间内回到了孤儿院，孩子们乖巧地坐正，做好了迎接院长的准备。靳朝阳没脸没皮地夹在孩子之中，身高腿长的样子显得极不和谐。
“妈妈！”
大门被人推开，一群孩童喧嚣着拥上来人，嘴上欣喜地叫着“妈妈”。
身穿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怀抱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了进来，她的容貌很普通，身材矮小又单薄，看起来也不过十**岁的样子。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孩，正是昨天靳朝阳所看到的名叫“小玖”的男孩。
见屋子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院长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碧绿的眸子里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靳朝阳礼貌地笑了笑，和女人那双眼睛对上时，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这双眼睛好熟悉，他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他迷路了。”
见靳朝阳迟迟没有回话，不愿气氛冷却的程全主动开口回答。
院长闻言走近了程全，看见他满是伤口的脸后无奈地蹲了下来。
“又打架了？”
温暖的双手轻抚过程全的脸颊，女人白皙秀致的手上带着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茧子，糙糙的，却让程全感到莫名安心。
院长瞧见程全舒服得眯起眼睛的样子心里有些想笑，她放缓了手上的动作，轻柔出声。
“小全是怎么认识这位哥哥的？”
“他迷路了，我刚好在附近撞见了他，就答应为他带路了。”
程全整个人都黏在了院长身上，此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吸了猫薄荷的小猫崽。
“那小全有没有成功？”
院长说着这句话，眼神却是看向了靳朝阳。
“没有。”
靳朝阳无所谓地笑了笑，兴致十足地回看女人，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院长起身来到了小玖身边，弯腰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转头走向门边。
孩子们被小玖号召成一堆去领零食了，房间一下子宽敞了许多。
“你还没走出黑塔孤儿院吗？”
院长靠在门边轻声开口，夏日的暖风从门外吹来，拂过少女的发丝，吹起她一头及腰的黑发。
靳朝阳闻言瞳孔剧烈地放大，他愣在了原地，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无措的神情。
“跟我来。”
院长只留下一句话，随后转身走出了这座伪装成普通房屋的孤儿院。
“他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女人，不，应该是少女此时笑弯了一双杏眼，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靳朝阳，那张普通的脸因为明媚的笑意而变得生动了起来。
靳朝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谁，以及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
“靳朝阳。”
少女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嘴角笑意加深，碧绿的眸中淌过一片温柔。
“这样啊，靳朝阳，敬朝阳……你还没走出程全的脑域吗？”
靳朝阳难得皱起了眉，他收回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些犹豫地开口。
“叶轻语？”
少女弯了弯脑袋，带笑的眉眼流露出几分狡黠，她故作疑惑地问。
“你见过我？”
靳朝阳摇了摇头。“但我记得你。”
叶轻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戏谑地调侃。
“他办事还是这么周全啊，你都没见过我，却还能认出易容之后的我。”
靳朝阳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记忆的长河里，叶轻语这一个小小的人物跃动了起来，破开沉浮的往事直白地闯入他的视线，让他产生了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见靳朝阳一副怔愣的样子，叶轻语心情更加愉悦了，她起了点坏心思，恶劣地开口。
“他那么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啊。”
靳朝阳困惑地看向叶轻语，似乎还没有从冲击中缓回神来，有一把火正在燃烧，舌焰炙烤着心房，烧得他愈加难耐。
“你怎么会知道我？”
良久，靳朝阳哑声问。
叶轻语眼神暗了暗，正过脸看向面前的孤儿院，孩子们正在嬉笑打闹，天真烂漫的笑容比夏日林间的阳光还要耀眼，叶轻语被烫得移开了视线。
“你长得很像他。”
叶轻语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的愁绪还未见全貌便消融在微风中。
“走吧，我带你离开。”
“试试看，推开这扇门。”
面前仍旧是孤儿院那道普通的木门，靳朝阳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孩童们的打闹声，他将手放上门把，正要扭动时，却有种莫名的预感，似乎推开这扇门，一切都会变得与众不同。
靳朝阳突然回头看向叶轻语。
少女带着笑意站在原地，她的面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灵动明媚，在暖阳下温柔得不像话。
“去吧，安……靳朝阳，程全就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缕微光渗出，无数被揉碎的星屑簌簌飘落。
靳朝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力却将他直接卷入了木门，无数画面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破碎的记忆片段交错在他的视线，将他的意识全然湮没。
叶轻语……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叶轻语在程全的脑域里会有自己的意识，也没问清程全的身世，很多很多问题，他都不曾知晓。
靳朝阳艰难地在记忆洪流中回头，那张总是张扬嚣张的脸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他此时慌张得像个孩子。
视线越来越模糊，叶轻语缥缈的话语只堪堪被他抓住一角，“致……敬朝阳……”
少女轻柔的尾音被巨浪击碎，消散在空中，靳朝阳的意识彻底被卷入木门。
“妈妈！我不要走，把我留下来吧，求您了！”
5岁的程全跪在地上，麦色的脸颊被汗液和泪水浸湿，狼狈得一塌糊涂。
“程全，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守护好那把钥匙。”
叶轻语那双生动的碧眼里第一次浸满了泪水，她狠下心来让两个身穿白塔军服的男人带走了程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紧接着，那所伪装成普通房屋的黑塔孤儿院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一段人为编织的美好童话葬身于火海……
靳朝阳将一切都收入眼底，他继续向前走去，却看见了另一扇白色的门，和之前竖立在程全脑域里的黑色大门不同，这一扇白色的门并没有闭合。
靳朝阳踏门而入。
“以后就叫你小玖好不好。”
12岁的程全脸上已全然不见之前那点稚嫩，麦色的脸颊上刻满了细小粗粝的伤疤，锐利的五官藏着野兽的狡黠与机敏，彼时他已经在罪城摸爬滚打过6年了。
他朝面前瘦弱的少年伸出手掌，僵硬地勾起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
黑发碧眼的少年瞪着一双杏眼怯怯地望向程全，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程全那双布满茧子的，粗糙的手。
程全立刻笑弯了一双猫眼，这是靳朝阳一路走来，在程全进入罪城之后，看到程全脸上第一次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靳朝阳继续往前走，他看见程全和名为“小玖”的少年在一起生活，他的脸上多了很多色彩，开心的，难过的，羞赧的，纠结的，朝气蓬勃的，充满希望的，奄奄一息的，再到绝望悲鸣的。
“不要！”
15岁的程全抱着肢体残缺的少年跪坐在雨中，他的脸颊紧紧贴着怀中失温的少年，试图给他带去温度，可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泪水混杂着血水被瓢泼大雨冲刷而下，一双猩红的眼睛被浸泡得空洞无神，浓重的悲伤多到快要满溢出来。
靳朝阳不敢多看，也不愿多想，程全死在了这个雨天。
后来程全身上再也不见原来那个小小程全的影子，靳朝阳看他刀剑舔血，麻木无情，看他唯利是图，巧言令色，他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爬到了18岁。
终于，在程全18岁的月夜，靳朝阳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紫罗兰色眼睛，男人朝程全伸出手，被程全打掉后，随后男人第二次伸出手，这一次，少年握上了他的手。
靳朝阳笑了，他知道，属于程全和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靳朝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完了程全一路走来的所有记忆，面前出现了那扇没有闭合的白门，靳朝阳能透过这扇门看到程全脑域外血红的残阳。
这里似乎就是终点了。
靳朝阳大步向前走去，却在离出口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脸颊上传来了一阵冰凉的触感，液体失重地滑至嘴角，卷起一片辛咸的苦涩。
他这是不知不觉间流泪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两天截获的黑塔专用信件上的“程全”两字，记忆中叶轻语那句含笑的“靳朝阳”恍然间在耳边炸开。
靳朝阳突然大笑起来，蔚蓝的凤眼还流着未断的泪，这幅又哭又笑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来是这样啊……靳朝阳，敬朝阳，程全，成全。
那道黑色的门里藏着的是程全五岁前的记忆，叶轻语和程全选择了封锁掉这段回忆。
那句敬朝阳是叶轻语在提醒他，让他彻底砸碎那扇黑门，因为对于程全来说，只有粉碎过去，才能真正迎接朝阳。
而那扇白色的木门……并没有闭合，程全想要保留下这段罪城里的记忆，这段他真正意义上作为“程全”经历过的人生。
靳朝阳笑累了，也哭累了，他起身走出白门，拥抱住了程全脑域中吹来的第一阵暖风。
身后那扇白色的门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一道黑色大门保持着靳朝阳进入前的样子矗立在原地。
好，既然如此，那他就成全这个“程全”。
“呜——呜——”
一天蓝鲸从血红的雾霭中浮现，灰蓝色的脊背破浪而出，褶皱间还闪着幽蓝光晕，它巨大的头部对着黑门缓缓下潜，几乎是瞬间，黑门四分五裂，横飞的碎片四散在空中，随后被扩散的涟漪卷入了深海。
黑塔孤儿院，隐蔽的钥匙，消失的叶轻语，一定要抹除掉的六岁前的回忆……所有的所有都在此刻化为了碎片，以后除了靳朝阳不会有任何人再知道程全还有这么一段回忆，包括程全自己。
“噗……”
意识混沌的程全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训练场。
刚刚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黑暗，他只依稀记得靳朝阳闯入了他的脑域，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捧住了程全的脸颊，美到凌厉的脸猛然间在他面前放大，靳朝阳笑弯了一双凤眼，发红的眼尾勾连着一片溺人的温柔。
靳朝阳轻声对他说：“谢谢你，程全，谢谢你还活着，辛苦了。”
语气小心又珍重，似乎程全是什么珍贵的宝物，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
靳朝阳这种陌生表情让程全胸口一阵发闷，他好像遗忘了一段很重要的回忆，但脑域里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程全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倒地不醒的顾九微与神情复杂的陆昕阑和靳寒年二人。
顾九微嘴角还含着血，一副苍白病弱的样子让程全想起了他还在养着伤，顾九微肯定是为了救自己……
还未等他再多思考，视线再次陷入黑暗，迷蒙间，他听见了很多声音。
“让开，负责人来了！九微你没事吧……”
“都怪程全，要不是这小子……”
“对不起负责人，这次事故我担全责。”
阮姝和威尔斯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连同着周围的杂音一起沉入海底。
意识彻底消散前，一句轻柔的“以后我护着你”突然闪过，随后浮现出靳朝阳那张温柔到陌生的脸，以及那句滚烫的“谢谢你还活着。”
好累啊，这次他真的要好好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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