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神思飘忽之际，隐隐约约的似乎听见了稀碎的铃铛声，抬眼一看就再难掩眼中的惊艳，泠公子本就姿容胜雪，可是从前的泠公子尽管浓烈妖冶，如幽夜芙蕖，但是却远不如今日的震撼。
只见将离一袭烈红色的纱袍，这是难得一见的神殿祭祀袍，纱袍上烫满了金色的西幡莲花，在殿上的烛光中熠熠生辉，长发如乌瀑，头戴黄金额冠，身后坠着岑岑叠叠的白纱，妖冶但是又格外的圣洁，如白瓷一般的脸上用朱砂从额角到脸颊都细细描绘了繁复瑰丽的蛇神图腾，一手执铃一手执鼓，整个人宛如神祇，格洛雪山上的最凌冽的雪莲都不如他此刻的一个眼神。
只有暄宁，在一瞬间僵住了，他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的凝固，他不得不正视将离，不得不正视这个王位最大的竞争者。
他想到了他少年时在神宫中学祭祀之事的情景，辰月王族既是人间的帝王更是萨迦蛇神的祭祀，辰月王族代表的是整个西域的信仰，可是他却从来学不好这些，他从小长在神殿，他的整个童年除了吃药，就是在大祭司身边学习这些繁琐的祭祀和礼仪。
不管多么复杂的舞步，将离一眼就能记得，不管多么难懂晦涩的经文，将离听一遍都能复诵，有时候大祭司看着他都在叹气，长王子殿下你还真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啊，若是.......
暄宁的手指紧紧攥着，没有若是......辰月王族的血绝不该让卑贱之人染指。他一定会是辰月的王，而将离这样卑贱之人的血肉只配把自己融进辰月的大业里，都不配辰月的史书能铭记他们。一个娼妓之子而已如何配得上这些目光？
“陛下，一别上林城数年，我可是好久都没跳舞了，若是不堪入目，陛下可要赦外臣失仪之罪。”将离清清冷冷的嗓音如银瓶炸裂点醒了众人，就连宁渊都有片刻的失神。
将离给了方淮一个眼神，如水的琴音从方淮的指尖倾斜而下，如鼓声阵阵，大漠孤烟狼鼓阵阵，琴声在一片宁静中似乎透着一股诡秘，突然间将离动了，神铃轻响，鼓声点点，漫漫白纱一层层绽开，将离眼角的魇纹如血一般红，繁复的舞步划出一个个圆弧，将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人沉迷，悦神之舞，若是有这样的舞姿，又何愁天上的神祇不为之动容。
简亲王哭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但是他似乎从将离的舞姿里看见辰月三千年的兴衰，他看到萨迦蛇神降世的伟大，看到了辰月人立国的挣扎，他看见的上林城的极致繁荣，他也看见了辰月战败之后漫天黄沙下的极致苍凉。
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简亲王位高权重，却在大殿上哭得像个孩子，就连方淮也红了眼眶。所以人都沉溺在如神祇般的美好之中......
暄宁死死地攥着指尖，他看到的是宁渊看向将离时眼中的迷蒙之色，他的心沉了又沉，就像沉到了水底，密不透风的水底，有些事终究是人力不可改，不管他们费尽心思，做了什么样的努力都没有用，上天给的缘分是斩不断的。他们这些人也许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稀稀落落的掌声从高台而来，明帝掩去眼中的一闪而去的哀伤鼓起了掌，他走下高台，一步步靠近将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向将离靠近，将离明明是他的掌中之物，却觉得眼前如惊鸿一般的将离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他又想起了旧事，那个如高山明月的人也是这样他根本抓不住。
神铃阵阵，鼓声点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恰到好处，明帝一伸手，将离头上的白纱刚好从他指尖划过，好像天地万物在哪一刻都寂静无声了。
“够了。”明帝冷冷地喝住方淮：“到此为止吧，悦神之舞，朕已经见过了，传朕的旨意，赏辰月三年免贡，赏辰月二殿下渡厄。”
将离听了下来不解地看着明帝：“陛下舞未毕。”
明帝微笑着伸手，握住将离的手腕：“朕说不必就不必了，朕已经看够了。”
“啊？”将离还未反应过来，明帝便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了龙德殿的最高处，张皇后识趣地起身，让人挪了个座位，明帝把将离按在原本是皇后的位子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什么都做了，这也太过分了，张皇后正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
宗亲中总有人觉得不妥，但是又不敢开口，只得低下头，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连为张皇后开口的人都没有。
反而是将离自己开口：“陛下，我是外臣，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什么？”明帝轻蔑一笑，满不在乎：“规矩是皇帝的心意，是朕眼下想做的事，阿离，陪朕共饮此杯。”
“那我祝陛下永远以心意度量天下。”
“好！阿离说话真是永远都得朕心。”
酒宴很长很长，张皇后一直挺着脊梁端坐在宫人重新布置的座位上，她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了，她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被人精心摆在皇帝身旁，即使皇帝的眼中从未有她，即使皇帝身边并不需要她，她是皇后，与国通体的皇后就应该有个皇后的样子。
一直到宴席散尽，明帝回了德清殿，皇后才起身，不知是不是端坐太久，她的腿都没有知觉了，一旁的将离伸手扶了张皇后一把，轻声道：“娘娘，小心。”
“多谢。”张皇后淡笑着没有一丝的不得体，她的情绪都仿佛隐藏在冰山之下：“二殿下惊鸿之资，恍如天人，今日本宫也算是开了眼。”
“娘娘真心的吗？”
“真心的。”
“在辰月，悦神之舞可以带来吉祥，我希望娘娘能永远喜乐。”
张皇后笑得很温柔：“泠公子，我觉得悦神之舞要能给你带来吉祥喜乐，那才是最好。本宫所有的，终究比你多些。”
“好，我也希望如此。”
将离目送张皇后回宫，焚樱拿着狐裘亲自给他披上：“别看了，这跟预计的不一样？在辰月的时候你都不乐意做祭上的神官，怎么今日肯了？”
“能换辰月三年免贡呢......姐姐......”将离眨眨眼：“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便宜事呢？”
“你猜到皇帝会给辰月免贡？”焚樱片刻间恍然，看了看方淮，他们其实一开始都准备好了，以悦神之舞换辰月三年免贡，只是别人先提起了，不得已也只能顺水推舟。
“辰月王子用伶人的做派换来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不是吗？别国羡慕却也不会效仿。”将离惨然一笑：“姐姐，事已成不问因由也不问过程。”
焚樱真的心疼：“委屈你了。”
“他们都说我母亲是舞姬是琴姬是娼妓，我最恨拿我当玩意儿取乐的人，但是姐姐，世上许多事还是要比我的心情要重要得多的。”
焚樱给他撑着伞，满眼心疼：“在姐姐眼里，你的心情最重要。走吧，我煮了小馄饨，你再不回去那两个孩子就要抢光了。”
“那看来大家都没吃饱。”
“宫宴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人人都有目的，哪能好好吃饭啊。陛下寿辰但是五公主的封号也没见他想起来，公主年纪渐长这么下去怕是要耽误了。”
“宫里日子不好过，但出宫嫁人的日子没准还不如宫里的日子，在我身边多养几年也好，我护着些，总比外面好。”
“也对，是我糊涂了，女子就算不易，也无需嫁人来摆脱眼下的泥沼。”焚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唇边溢起一抹微笑：“还好你是心疼公主的。”
“我也心疼你啊，姐姐。”
焚樱一撇嘴：“咱们俩这一起在水里淹着的倒霉蛋再不互相心疼点，这日子还怎么过？”
将离没有传撵，两个人就这么扶持着，迎着雪一步步地往前......这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洞洞的深渊，再没有其他了。
..............
明帝的寿宴刚散，宫中依旧是一片热烈，只有昭瑰堂附近依旧清冷如鬼屋，张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在昭瑰堂外探头探脑的，等看见了踏雪而来的宁渊才松了口气，只听掌事宫女嘱咐：“九殿下，娘娘说了现在宫里宾客多正乱着呢，您要做什么只能尽快，别太张扬，陛下那边娘娘盯着。”
“多谢娘娘，也多谢你。”
“殿下去吧，奴婢在这守着。”
宁渊没有提灯，但是昭瑰堂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他在这里渡过了他的整个少年时光。
推开后殿的门，却看见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将离端坐在昭瑰堂的后殿里，他盘膝坐在后殿的正中间，他就像是这座阴沉宫殿真正的主人。他面前静静地摆着一个熏炉，点点的火光透过雕花的盖顶露出些许，里头焚着什么东西。
宁渊紧绷着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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