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洛阳秋色，阳光金黄得刺眼。空气里飘着迁都的喧嚣尘土和远处马粪的味道，提醒着我，这里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柔然王庭。我是贺兰真，阿那瓌大汗的女儿，如今被锁在这座名为“洛阳”的黄金笼子里，顶着“朔方公主”的空衔。皇帝需要柔然的安宁，于是我便成了那枚示好的棋子，一切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草原的风。
西郊皇家猎场，林木绚烂如燃烧的火。这拘束的宫墙外，唯有纵马挽弓时，我才能嗅到一丝故土的气息。胭脂马是我从草原带来的伙伴，它懂得我的焦躁。
我策马闯入围场，窄袖胡服紧贴着身体，额带下的狼牙贴着皮肤，冰凉而真实。风吹起面纱，我仰头，一行南飞的雁划破长空。
就是现在！
挽弓，搭箭，弓弦在指尖绷紧如满月。草原的血液在沸腾，仿佛阿爸在看着我。弓弦嗡鸣，箭矢离弦，带着我的骄傲呼啸而去——“噗”！
双雁应声而落！脖颈被同一支箭贯穿！
“好！”身后的柔然侍女和几个魏国侍卫的喝彩声刚起，还未来得及在我胸中点燃真正的喜悦——
“咻——！”
一道更厉、更冷的破空声撕裂了风声！
我眼睁睁看着那支通体黝黑、毫无花哨的玄铁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精准地追上我尚未落地的箭矢，“嚓”地一声，齐根削断了那象征荣耀的雕翎！洁白的尾羽，飘飘荡荡，像被斩落的尊严，无力地坠向尘土。
胭脂马惊得人立而起，我死死勒住缰绳，怒火瞬间烧干了所有理智。目光如箭，射向林中转出的身影。
玄甲覆身，猩红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腰间那枚蟠龙金符在秋阳下刺得人眼痛。是清河王。元怿。那个戍守北疆、据说让柔然勇士也忌惮三分的年轻亲王。
他勒马横在路心，姿态冷硬如他身上的铁甲。薄唇吐出的话，比北疆的风雪更寒：
“柔然弓术，不过如此。”
轻蔑！**裸的羞辱！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我扬鞭，鞭梢带着风声直指他高挺的鼻梁，声音因愤怒而紧绷：“殿下可知，柔然儿女射雁必成双？此乃我族千年吉兆！您这一箭，断的不是翎羽，是吉兆！是我可汗的颜面！亦是你父皇的体面！”我的汉话带着草原的棱角，字字如投石。
他的目光，冰冷的像刀锋，掠过我的脸，最终停在我腰间那把镶嵌狰狞狼首的弯刀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斤重压：
“既入魏土，当守魏礼。喧哗围场，惊扰圣驾，岂是客礼？”
“礼？” 我怒极反笑，胸腔里像塞了一团燃烧的干草。反手再次挽弓，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稳稳对准了他眉心的位置！虎口因用力而发白，我挺直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清河王殿下，您所指的魏礼，莫非就是要我学会引颈受戮，任凭您断我箭翎、辱我柔然？！比如——这般礼数吗？” 我维持着柔然勇士决斗前的姿态，弓弦紧绷如我濒临断裂的神经。
箭镞的寒光冻结了空气。秋风恰在此时猛卷而来，呼啦一下掀开了我半遮的面纱。
我感觉到了他目光的骤然变化。那冰冷的审视似乎凝滞了一瞬，焦点落在了我的右颊——那道靠近耳际、浅浅的新月状箭疤上。它是我七岁那年留下的印记，为了引开叛军，护着部落的老弱妇孺冲出重围……这疤痕，竟被他认出来了？戍边时听闻的传言，此刻映入了他的眼底吗？
几日后，太极殿夜宴。灯火辉煌，丝竹乱耳。我穿着沉重繁复的魏宫华服，像个精致的木偶，被安置在咸阳王元愉的下首。抬眼望去，对面玄袍的身影，是元怿。空气里弥漫着虚浮的欢笑和更深的算计。
席间，为了彰显所谓的“胡汉交融”，有人提议让我跳胡旋舞。推脱不得。鼓点骤起，密集如雨点敲打心弦。我踢掉了束缚的宫鞋，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足踝上的金铃随着我的旋转、腾跃发出清脆的声响。绯红的裙裾飞扬，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我把柔然的魂魄倾注在每一个动作里——这是我的抗争，我的倾诉。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不是元愉那种**的探寻，是元怿。他的视线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的舞步。
就在一个疾速的旋身，足踝猛地一空！
“铮！”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断裂声！
串着金铃的链子，断了！小巧的金铃叮叮当当地滚落开去！
身体瞬间失衡！巨大的惊恐攫住了我——要摔倒了！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在咸阳王得意的注视下，在洛阳权贵的嘲笑中！柔然的颜面……阿爸的脸面……完了！
电光火石间！
“嗖——啪嚓！”
一只犀角杯从我眼角余光掠过，精准地撞碎了我头顶那盏巨大的琉璃宫灯！
黑暗！碎裂声！惊呼声！混乱瞬间吞噬了殿宇！
混乱中，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揽住我的腰，将我狠狠往后拽去！后背撞上冰冷的殿柱，眼前是彻底的黑，鼻尖涌入一丝陌生的、混合着铁器与皮革的气息——是元怿！
“放手！” 我惊怒交加，奋力挣扎，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手臂。
“别动！” 他低沉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混乱中，我感觉一个微凉、带着熟悉甜香的小方块被塞进我紧握的拳头里。
是胡麻糖！柔然的饴糖！在这严禁胡食的魏宫深处！
黑暗仿佛给了他屏障。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我耳蜗里震动：“脸上的疤……三年前柔然王庭之乱，是为救那些老弱妇孺，独闯敌营留下的？” 他竟然知道细节！
我用力攥着那块糖，它在我的体温和汗水中微微发软变形。看不清他的脸，但黑暗中他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带着探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又如何？” 我的声音带着草原的倔强，尽管心跳如鼓，“守护族人，柔然儿女的天职！难道魏人只会在背后放冷箭？” 我用骄傲掩盖心底被触动的涟漪。
殿外的嘈杂声渐弱，宫人点灯的火光开始透入帷幔。
“愚蠢。”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评价。他松开了钳制我的手。就在我以为他要离开时，手腕被他一把握住，一个冰冷、硬邦邦的东西塞进我手心。
是半截断掉的金铃链子，断口崭新锐利。
“下次再逞英雄，” 他最后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告诫，“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话音未落，身边的气息骤然抽离，玄色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重新亮起的灯火映照不到的阴影里。
我独自站在帷幔后，背靠着冰冷的圆柱。掌心是那块粘腻的、快要融化的柔然饴糖，和半截冰冷的断链。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力道，耳根还残留着他呼吸的灼热。糖块的甜香混着殿中的熏香，钻进鼻腔。这块违禁的糖，这句混杂着“愚蠢”与警告的话，这半截断链……成了我在这座巨大冰冷的囚笼里，唯一触碰到的一丝……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暖意。
未经世事的心湖，被这颗沉重的石子，砸开了圈圈涟漪，却看不清水下潜藏的漩涡。
冰冷的旨意终究还是落下：皇帝为了平衡他那些儿子们的势力，将我赐婚给了咸阳王元愉。据说此人暴虐嗜酒……一道无形的铁栅栏，彻底锁死了我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囚笼。绝望冰冷刺骨。
政治的寒冰冻不住少年心头刚刚点燃的火苗。洛阳城南，龙门山崖。巨大的卢舍那佛像在月光下露出慈悲的半边轮廓，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日夜不息。这里，成了我和元怿唯一能找到的缝隙，借着“监造佛像”之名。
夜，月华如霜，铺满了未完成的巨大佛身。我甩掉累赘的宫鞋，赤足攀上高耸冰冷的脚手架，粗糙的石砾硌着脚心，每一步都带着逃离的快意。我轻盈地跃入卢舍那佛那摊开的、尚显粗糙的巨大石掌之中。脚下的冰冷无比真实。
玄色的身影紧随而至，落在我的身边。元怿。并肩立于这悬空的佛掌之上，脚下是朦胧沉睡的伊水与山峦。远离了洛阳的喧嚣与无数窥探的眼睛，天地寂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心跳。
我仰头，浩瀚星河铺展在头顶。那颗孤悬北方的星辰格外明亮，却也格外寂寥。我抬起沾着石屑灰尘的手，指向它：
“看，那颗星，在我们柔然，叫做‘阿日嘎’……迷失的孤雁，永远追不上雁群，只能在夜空里流浪……” 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漂泊的迷茫。洛阳再好，也没有我的雁群。
元怿的目光从孤星移到我的脸上。他没说话，却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那只沾着石屑的右手手腕！他的掌心滚烫有力，带着薄茧。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他便拉着我的手，强硬地俯身，将我的整个手掌用力地按在了佛掌基座一处尚未打磨的、粗糙冰冷的暗石上！石屑刺痛了掌心。
“它在汉话里，” 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叫‘怿星’——元怿的怿。”
怿星？元怿的怿？！心脏像是被那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了，猛烈地撞击着胸腔！琥珀色的眼瞳难以置信地转向他。月光温柔地流淌过我们重叠的手掌，在冰冷的石面上清晰地拓印下交错的掌纹——我的纤秀，他的刚劲。仿佛一个无声的、刻入石骨的誓言。
就在这时，腕间一凉。低头，一条精致的银链已被他扣上。链坠是一只小小的铁雁。借着清冷的月光细看，那轮廓，那冷硬的质感……
是那枚射断我箭翎的玄铁箭镞磨成的！
“断了你一支箭，”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一点鲜艳的朱砂。那抹红，在月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轻轻点在了我的眉心——那是柔然女儿出嫁时才能点上赤色婚痣的位置！
“赔你一只铁雁。待我平定六镇，荡清边患，立下不世之功……” 他的目光灼灼，后面的话几乎要冲破唇齿——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癫狂、充满了恶毒快意的狂笑，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这短暂幻梦般的宁静！
山下，无数火把如同地狱涌出的毒龙，瞬间点燃！刺目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龙门山谷照得亮如白昼！狰狞的火光跳跃在巨大的佛像上，慈悲的面容染上了诡异的阴影，宛如神佛震怒。
火光中心，一身华服、满脸扭曲笑意的咸阳王元愉，在如狼似虎的侍卫簇拥下踏步而出。他高昂着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目光如毒蛇的信子，死死缠住佛掌之上的我们，尖利的声音撕裂了夜空：
“好一个监造佛像！好一个佛门清净地！元怿！我的好四弟！你在此私会皇嫂，行此悖逆人伦、欺君罔上之举！可曾把父皇旨意、把我这个未来的柔然驸马——放在眼里？！”
“皇——嫂——？”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指尖的朱砂痣滚烫如烧，腕间的铁雁坠冰冷刺骨。脚下的佛掌仿佛瞬间崩塌，万丈深渊就在眼前张开巨口。火光中元愉那张扭曲的脸，元怿骤然绷紧如岩石的侧影……全都化作利刃，将我穿透。
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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