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像一块浸透了寒水的锦缎,华丽又冰冷地裹挟着我。太极宫的琉璃瓦反射着苍白的日光,刺得人眼睛发涩。宫人们垂首疾走的脚步里,藏着一种无声的惊惶。皇帝陛下——那个将我锁进这黄金囚笼的人,已然病入膏肓。御医们脸上的凝重,宦官们传递旨意时压低的嗓音,都像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而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道从病榻上传出的、充满临终妥协意味的旨意:
“着朔方公主贺兰真与京兆王元愉……即刻完婚,不得延误。”
“即刻完婚”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嫁给元愉?那个在夜宴上恶意割断我金铃链、眼神里藏着豺狼般贪欲的男人?那个视我为玩物、视柔然为蛮夷的暴虐亲王?
不!绝不!
冰冷的绝望瞬间被一股更猛烈的火焰吞噬——逃!逃出去!离开这座吃人的宫殿,离开这桩注定的厄运!
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最终只凝固成一个清晰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名字——
元怿!
唯有他!唯有那个在黑暗中递给我柔然糖、在我将坠时击碎宫灯、在佛掌之上刻下“怿星”烙印的人!唯有他,是我在这铜墙铁壁的魏宫里,唯一窥见的、带着铁锈气息的光亮和可能!
机会稍纵即逝!就在今夜,轮到他值守宫禁!
夜色浓得化不开,湿冷的雾气贴着宫墙游走。我甩开侍女的跟随,将累赘的宫装外袍丢弃在阴暗的角落,仅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腕间的铁雁坠在奔跑中冰冷地敲击着腕骨,像无声的催命符,又像渺茫的希望。心跳撞击着耳膜,几乎盖过了巡逻卫队沉重的脚步声。我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草原狐,凭着对宫巷的熟悉和对恐惧的超越,利用每一处阴影、每一道回廊的拐角,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独自一人,屹立在宫墙高高的角楼之下。玄甲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冷光,猩红的披风静静垂落,像凝固的血。高大的身躯挺拔如孤峰,沉默地融在深沉的夜色里,守卫着这巨大囚笼的边界,也仿佛守卫着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元怿!” 我压低声音,带着喘息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从藏身的石柱后闪出,扑到他面前。
他猛地转身,玄铁覆面的头盔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看清是我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震惊、不解,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迅速被惯常的冰冷覆盖。
“朔方公主?”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严厉的警告,“此地非你该来之处!速回!”
“来不及了!” 我顾不上礼数,也顾不上他盔甲的冰冷坚硬,猛地抓住他覆着臂甲的小臂,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陛下旨意……要我立刻嫁给元愉!即刻完婚!”
恐惧和急迫让我声音发颤,眼中积蓄的热意几乎要冲破眼眶:“带我走!元怿!求求你!带我逃离这里!天涯海角,草原大漠,哪里都好!只要离开洛阳,离开元愉!”
我仰着头,死死盯着他头盔缝隙中露出的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和近乎卑微的祈求。我向他展示了我全部的不堪与脆弱,赌上了所有的尊严和期望。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平定六镇,荡清边患……然后……” 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带着佛掌之上指尖朱砂的滚烫记忆。
夜色死寂。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添凄凉。
他的身体,在我抓住他的那一刻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隔着冰冷的铁甲,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僵硬和……一种深沉的震动。他沉默着,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有痛楚,有挣扎,有无奈,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火焰?但那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比夜更沉、比铁更冷的决绝。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心脏在他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沉入冰窟。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轻微的动作,却像一个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冰冷的盔甲触感代替了他可能的温度。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的手臂从我的抓握中抽离。那冰冷的金属滑过我的掌心,带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留下刺骨的寒。
“贺兰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像砂石摩擦,压抑着某种即将撕裂胸膛的情绪,“我……不能。”
“不能?” 我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随即又死死压住,化作绝望的低吼,“为什么?!你怕了?怕背上拐带皇嫂的罪名?怕你那清名受损?还是怕你那父皇震怒?!” 积压的委屈、愤怒、被抛弃的恐慌汹涌而出,字字泣血。
“怕?” 他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带着一种被刺痛的怒意和更深沉的悲凉。他猛地抬手,指向北方——那是朔风凛冽的六镇方向,是柔然王庭的方向!“你看看这洛阳城!看看那些在暖阁里醉生梦死的蛀虫!再看看北疆!看看那些挣扎在饥寒交迫、铁蹄之下的军户流民!看看那些在柔然与我大魏边境线上,因国力空虚、权争不休而枉死的骸骨!”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我的耳中。
“此刻私奔?”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嘲讽,“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元怿?盯着你朔方公主?我们前脚踏出洛阳,后脚立刻会有人将‘私奔叛国’的罪名坐实!咸阳王会借此发难!朝堂上那些恨我不死的魑魅魍魉会群起攻讦!陛下病重,太子庸懦,局势危如累卵!此刻内乱,谁来收拾?”
他上前一步,冰冷的铁甲几乎要撞上我。迫人的气势压得我喘不过气,那双隔着面甲也灼灼逼人的眼睛死死锁住我:
“我若带你走,立刻就会成为点燃这洛阳火药桶的火星!柔然与魏国之间刚有起色的安宁将瞬间崩塌!北疆六镇,顷刻间将沦为修罗血海!贺兰真,那不是自由,那是无数条人命堆砌的深渊!那是你我一生都无法洗刷的罪孽!”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穿我奔涌的热血和幻想。北疆的风雪,冻毙的流民,边境的烽烟……那些遥远的、抽象的痛苦,此刻透过他嘶哑的声音,具象成一座沉重无比的大山,轰然压在我的肩头!压碎了我那自私而渺小的“天涯海角”!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无法辩驳的清醒。我懂了。他不是不爱,不是不敢,而是他肩上扛着的,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悲欢!那是整个北疆的安宁,是两国千千万万无辜者的性命!他元怿,终究是魏国的柱石,是御边的亲王!而我贺兰真,只能是那枚被钉死在棋盘上的棋子!
“好……好一个柱石亲王!好一个忠君为国!” 我猛地后退一步,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看到心口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一种巨大的悲怮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颤抖着手,猛地摸向颈间——那里悬挂着一枚贴身珍藏的、温润的和田玉佩,上面刻着展翅的雄鹰,是阿爸在我离开柔然时亲手为我戴上的,承载着故乡的祝福和父亲的思念。
此刻,它在指尖显得如此冰凉可笑!
“那这算是什么?!”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玉佩拽下!温润的玉石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脆刺耳的悲鸣!
“啪嚓——!”
洁白的玉鹰,瞬间碎裂成数瓣!如同我那被碾碎的骄傲和仅存的希冀!
元怿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面甲下传来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泪疯狂地流淌,视线模糊一片,连他那玄色的身影都成了摇曳的、冰冷的黑影。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玉佩碎裂的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还有心脏被撕裂的剧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感到手腕被一只冰冷、带着铁甲凉意的大手猛地攥住!
一个硬邦邦的、棱角分明的东西被强行塞进我紧握的、因愤怒和绝望而痉挛的手心!
冰冷!坚硬!带着熟悉的、属于他的铁器气息!
我下意识地低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泪水看去——
掌心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一把形制古朴小巧、鞘身漆黑无光的匕首!鞘身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吞口处刻着一个极小、极深的“怿”字!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尖!
“拿着它。”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若元愉……辱你太甚……”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的含义,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也更滚烫!
“活着!贺兰真!”这是他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肺腑里撕裂而出,“无论多难,活着!等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我向后一推!力道果断而不容抗拒!同时,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无声地侧身,重新融入角楼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冰冷的铁甲最后擦过我的指尖,留下彻骨的寒意。
“铛——铛——铛——”
远处宫禁巡查的梆声适时响起,空洞而悠长,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丧钟。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宫墙下,背靠着粗粝的石壁。脚下,是碎裂的玉鹰残骸,折射着凄凉的月光。掌心,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匕首,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眼泪无声地汹涌,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紧握匕首的手背上。
活着?等他?
在这吃人的宫殿里,嫁给那个恶魔?
多么残酷的许诺!多么渺茫的希望!
佛掌之上的朱砂痣滚烫如烙,腕间的铁雁坠冰冷似铁。
前路,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风。这座巨大的囚笼,终于彻底合上了最后一道铁栅。而我,带着一把匕首和一句“活着”的咒语,被永远地锁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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