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冰冷匕首的棱角,早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润,却依旧坚硬地硌在贴身暗袋里,硌在心上。京兆王府的朱门高墙,是比太极宫更令人窒息的囚笼。元愉,我的“夫君”,那张曾经在夜宴上流露出豺狼般贪欲的脸,如今每日在我眼前放大。他的暴虐不再掩饰,带着征服者的快意和对“蛮夷”公主的鄙夷,将我曾为柔然明珠的骄傲一寸寸碾入尘土。
新婚夜的屈辱、日常言语的折辱、乃至他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与其他姬妾的“恩爱”……每一次,我都紧握着暗袋里匕首冰冷的轮廓,让那尖锐的痛感刺穿屈辱带来的麻木。元怿最后那句嘶哑的“活着!等我!”并不能成为我唯一的浮木,支撑着我不至于彻底沉沦或同归于尽的意志是我堂堂柔然公主的骄傲。
我贺兰真,流淌着阿爸草原雄鹰的血液,岂能真的在泥泞里自怨自艾,引颈待戮?
转机,随着老皇帝的驾崩和新帝宣武帝元恪的登基悄然降临。
新帝登基大典那日,隔着重重仪仗,我远远望见了御座上的宣武帝。他与他的父亲、与元愉都不同。年轻的面庞带着一丝书卷气,眼神却锐利而沉静,像是在审视这庞大帝国里每一个躁动的角落。我敏锐地捕捉到,元愉在朝贺时脸上闪过的不甘与隐晦的敌意,以及元怿身姿挺拔如故,却更添深沉、近乎凝滞的肃穆——新帝的根基尚未稳固,朝堂暗流汹涌。而元怿,显然已是新帝倚重的柱石。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浓雾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我黑暗的前路!
效忠他!效忠新帝宣武帝!
不是出于对魏室的忠诚,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挣脱这囚笼,更为了……我那远在朔风苦寒之地的柔然!我是被迫和亲的公主,是维系两国表面和平的一道绳索。
若我只是一枚任人摆布的弃子,柔然能从这场联姻中得到什么?不过是岁币和屈辱!若我能成为新帝棋盘上……一枚有用的棋子呢?
一丝久违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火焰,在我冰冷的胸腔里重新点燃。
我开始变得“驯服”。在元愉面前,我敛尽了所有属于贺兰真的锋芒,扮演一个认命、甚至有些木讷的异族王妃。我学着洛阳贵妇的矜持步态,忍受着她们故作好奇实则轻蔑的打量。我甚至开始笨拙地学习那些繁复的宫廷礼仪,亲手为元愉煮他喜爱的羹汤——尽管每一次靠近他,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握着汤匙的手指都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元愉对我突如其来的“转变”颇为满意,眼神中的暴虐掺杂了更多掌控的得意,对我的监视也略有松懈。这便是我需要的缝隙。
我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收集。咸阳王府的宴饮,元愉与门客密谈时泄露出的一言半语;入宫朝见时,后宫妃嫔、内侍宦官看似闲谈中的只言片语;甚至元愉书房里散落的、他懒得避讳我的公文边角……我都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贪婪地捕捉着每一滴可能有用的信息。
我重点关注两件事:
1. 新帝的政策动向:尤其是关于北疆六镇、关于柔然的。
2. 元愉及他背后保守势力的不满与布局:他们不满新帝重用汉臣、推行汉化(虽然我不完全理解,但知道这触动了旧贵族的利益),不满元怿权势日重。
我的柔然身份,此刻成了一张意想不到的牌。当新帝偶尔召见宗室王妃以示天家恩泽时,我刻意在合适的时机,用带着异族口音、略显生硬的雅言,恭敬而“天真”地提及柔然牧民对边境安宁的感恩,或“无意间”流露出对母国某些物产的骄傲(如骏马、皮毛、某种珍稀矿石)。
我观察着御座上年青天子的反应。他的眼神有时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瞬,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一个来自北疆、似乎安分又对母国有影响力的柔然公主,或许对他了解、甚至钳制北边的柔然,有着特殊的价值。
机会终于来了。
一次宫宴后,新帝独留下几位重臣商议北疆军务,元怿自然在列。我作为京兆王妃,本无资格参与,却被皇后特意留在偏殿叙话(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是新帝的授意)。
皇后温婉地询问我柔然的风土人情,我谨慎作答,谦卑得体。就在我以为只是例行公事时,皇后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北疆六镇将领,近来多有抱怨补给不济,粮秣转运艰难,陛下甚是忧心。公主来自北地,不知柔然各部,可有应对风雪漫长、路途遥远之法?或是有何便捷商道可资借鉴?”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闲谈!是新帝借皇后之口在问我!他需要北疆的情报,需要解决补给困境的思路!
告诉她,是出卖柔然吗?不,柔然内讧严重,与北疆六镇对抗的那是击退我父汗的突厥伊利可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我没有立刻回答那些具体的补给问题——那显得太刻意、太谄媚。我只是微微垂首,用带着回忆的口吻,缓缓道:
“娘娘垂询,妾身在柔然时,部族逐水草而居。冬日漫长,风雪阻路。父汗常说,与其指望远方粮秣,不如让驻守鹰师(军队)像牧人一样,学会在驻地周围寻找生机。比如……”
我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无辜,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部落故事:
“比如靠近盐湖的地方,可建小型盐场,盐乃生存必需,亦可交易;水草丰美但偏远的谷地,可命军户屯田,产出虽不多,却可供急时之需;再比如……”
我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
“妾身年幼时,曾随父汗行猎,走过一条隐秘山谷,似乎可避开几处险隘,连通几个大部落与……嗯,” 我恰到好处地停住,露出“失言”的惶恐,“妾身愚钝,妄言军国大事,请娘娘恕罪。”
我清晰地看到,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微笑着安抚了我几句,便让我退下了。我知道,我的话,尤其是那条“隐秘山谷”的线索(那并非完全虚构,而是柔然人确实掌握的一条避开魏军主要关隘的通道,突厥人能兵败阿爸,显然突厥人已经知道此处。但它通向哪里、价值如何,我只透露了皮毛),必定会通过皇后之口,准确无误地传到宣武帝耳中。
不久后,咸阳王府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压抑。元愉从宫里回来,脸色铁青,砸碎了一整套珍贵的越窑青瓷。我从他暴怒的只言片语和心腹幕僚焦急的低语中,拼凑出了一个信息:新帝力排众议,推动了一项在北疆六镇试验“军屯自养、盐铁专营”的新政,并着手探查一条新的补给通道!而这条通道的线索,据说与柔然有关!
元愉阴沉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狐疑和审视,落在了我身上。他捏着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好王妃……最近似乎,太安静了?也太……懂得为陛下分忧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后背渗出冷汗。但暗袋里匕首冰冷的轮廓再次给了我力量。我逼自己迎上他凶狠的目光,眼中迅速泛起委屈的泪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不解:
“殿下……何出此言?妾身日日惶恐,只求在殿下身边安分守己……陛下与朝廷之事,妾身深居内宅,如何得知?更遑论分忧?莫非……是有人见殿下与妾身和睦,故意离间?” 我将“和睦”二字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也许是我的演技骗过了他,也许是他暂时没有确凿证据,元愉最终冷哼一声,甩开了我,像丢弃一件脏东西。他警告道:“管好你的舌头!柔然公主的身份,保不了你第二次!”
他拂袖而去。我跌坐在地上,心脏狂跳,指尖冰凉。但恐惧过后,一股更强烈的火焰却在胸中燃烧起来。
我知道,我赌对了第一步!那条价值连城的“通道”线索,就是我献给新帝的投名状!它证明了贺兰真,这个被当作玩物娶回来的柔然公主,有能力、也有意愿成为他在北疆棋盘上的一枚暗子!我成功地将自己的价值与新帝的利益,在“北疆安宁”这块棋盘上,悄然绑定。
效忠新帝,并非出于爱戴,而是**裸的利益交换。他用我,是为了钳制柔然、稳固北疆、打击如元愉这般的保守势力。而我依附他,是为了换取喘息之机,积累力量,最终挣脱枷锁,并将柔然从这场不对等的联姻中,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和实际的利益!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死水,而是沉潜着冰层下的暗流。我拔下头上元愉赏赐的、华贵却沉重的金步摇,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笄——那是阿妈留给我的遗物,带着草原的温润与坚硬。
我将玉笄稳稳插入发髻,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暗袋中匕首冰冷的鞘身。
深宫如棋局,一步错,满盘皆输。而我贺兰真,已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棋子。
我要做那执棋的手,哪怕只在这方寸之间,搅动风云!
为了活着,为了归途,为了柔然那辽阔而自由的天空下,我的族人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这把匕首,不再是绝望时的慰藉,而是我披荆斩棘、在夹缝中开辟生路的利器!宣武帝的青睐,就是我眼下唯一的、必须牢牢抓住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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