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
宫宴上那滴精心坠落的酒,那怯生生撞入元恪眼中的仰慕,仿佛泥牛入海,被深宫森严的壁垒无声吞没。京兆王府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元愉和他那群姬妾令人作呕的浊气。
焦灼在我心底无声地啃噬,像无数细小的毒虫,日夜不歇。复仇的火焰在压抑中烧得愈发灼烫,几欲焚毁这具看似柔顺的皮囊。
终于,机会裹挟着皇后突如其来的头疾,砸开了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宫门。
“皇后娘娘头疾发作,甚是难捱,传各亲王妃入宫侍疾......”
懿旨冰冷,于我而言却如同天籁。
凤仪殿的空气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压抑的寂静。我垂首,跪侍在皇后寝殿外厚重的帘帷旁,与其他几位王妃一同,扮演着恭谨柔顺的角色。指间温热的药盏传递着虚假的暖意,内心却一片冰封的算计。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地扫过殿内外侍立的宫人,丈量着每一个可能的空隙,捕捉着每一次皇帝元恪踏入凤仪殿的时机。
他来了。
穿着常服的元恪,眉宇间带着真切的忧色。他步履匆匆,径直走向皇后的内寝,明黄色的袍角掠过冰冷的地砖。每一次他来,我的头便垂得更低一分,姿态愈发卑微柔顺,呼吸的频率都被刻意控制得如同受惊的小鹿。隔着帘幕的缝隙,我能感受到他疲惫的目光偶尔扫过侍疾的人群,落在那个总是跪在最不起眼角落、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身影上。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在一个药雾弥漫的午后,皇后在药力下沉沉睡去。太医和贴身宫女们都退至外殿暂歇。殿内只剩下象征性的几名宫婢,以及我们这些屏息凝神的王妃。
元恪疲惫地揉着额角,从内寝踱出,径直走向窗边的软榻坐下,似乎想透一口气。他离我跪侍的位置,如此之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就是此刻。
我端着药盏起身,脚步轻得如同踏在云絮之上,走向他。就在经过他身侧的刹那,脚下“一个不稳”,纤细的足踝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绊住,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倒!
“啊!”
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惶的短促惊呼脱口而出,音量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又不至于惊动外殿或沉睡的皇后。
药盏脱手,温热的褐色药汁泼溅而出,却巧妙地避开了他明黄的衣袍,只浸湿了他脚边一小片光洁的地砖。而我,如同一朵被骤雨打落的、脆弱无助的花,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向他坐着的软榻方向。
没有直接撞入他怀里——那太刻意。我的身体以一种极其狼狈又带着奇异美感的姿态,堪堪摔伏在他脚边的矮榻边缘,额头甚至轻轻磕碰了一下榻沿。精心梳理的鬓发散落几缕,贴在微汗的额角,狼狈不堪。
“陛…陛下…恕罪!妾身该死!”我抬起脸,望向元恪,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颤抖的叶子。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极致的“惊吓”和对“冒犯天颜”的“恐惧”。泪水在眼眶中摇摇欲坠,欲落未落,如同一颗颗将坠的晨露,映着窗棂透入的微光,折射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无辜。
这一刻,我拿出了毕生最精湛的演技。身体的颤抖是真实的——那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体内冲撞的结果。而那双仰望着他的眼睛里,混杂着恰到好处的惊惧、水光潋滟的柔弱,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属于猎物对猎人本能的、诱人沉沦的……诱捕气息。
元恪显然愣住了。
他看着脚边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看着那个摔得狼狈不堪、泪眼盈盈的女人。她额角微红,散落的发丝为她苍白惊惶的脸庞添上了一抹惊心动魄的凌乱美感。那双含泪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惶恐不安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对他威仪的恐惧,却又似乎……藏着某种极其微弱、不易察觉的、需要被安抚的颤抖光彩。
他俯下身。
一只带着薄茧、属于帝王的手,伸到了我面前。那手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九龙戒玺,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无妨,起来吧。”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后的沙哑,却并无多少怒意,反而有种……被这意外打断思绪后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指尖传来他手掌的温度。那温度并不炽热,甚至带着权力浸淫出的微凉。但在这一刻,于我而言,却如同通往深渊的唯一阶梯。
我颤抖着,将冰凉的手指放入他的掌心,借着那微不足道的支撑力,试图站起。然而双腿却依旧“软得不像话”,身体再次摇晃,这一次,不可避免地、轻轻地撞入了他的臂弯范围。
“当心。”他低声道,手臂下意识地扶住了我的手臂,稳住我的身形。
距离瞬间拉近到一个无比暧昧的程度。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更加清晰,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属于成熟男子的、沉稳的气息。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我那副柔弱堪怜、梨花带雨的模样。
皇后寝殿的药味仿佛凝固了。周围侍立的宫婢如同泥塑木雕,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其他几位王妃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停滞了。
“陛下面前失仪至此……妾身实在惶恐……恐皇后娘娘降罪……”我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审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尽的羞愧与后怕,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恰到好处地沿着光滑的面颊滚落,砸在他脚下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滴泪,是表演的极致,也是内心冰冷算计的冰点。
元恪的目光从那滴泪痕上抬起,重新落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审视依旧存在,但更深沉的东西在涌动……一丝疑惑?一丝被这极致柔弱勾起的、属于上位者的怜悯?抑或是……一丝被无意撩拨的好奇?
他扶着我的手并未立刻松开。
“你胆子确实不大,”他低声说,语气辨不出喜怒,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我精心扮演的柔弱,“……吓成这样。罢了,皇后那边,朕自会分说。”
他松开了手,但目光并未离开。
“谢……谢陛下隆恩……”我盈盈拜倒,声音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伏低的瞬间,眼底所有伪装的水光瞬间褪去,只余一片冰冷漆黑的寒潭。
成功了。
冰冷的喜悦如同毒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尖锐的刺带来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
当晚。
皇帝的近侍悄无声息地来到我所住的偏殿耳房,声音平板无波:“陛下传京兆王妃,移步清凉殿。”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沉重的压力。
清凉殿远离皇后寝宫,素来清净。殿内只燃着几盏温润的宫灯,光线暧昧不明。龙涎香的气息比白日更加浓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元恪已换下常服,着一身松软的暗色常袍,坐在灯下翻看奏折。烛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穿着最素净的寝衣,如同献祭的羔羊,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都踏在复仇的刀锋之上。
每一步,都感觉到背后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是元怿那双洞悉一切、带着沉重警告的眼睛!那句“陛下的‘高处’不胜寒”如同诅咒,在此刻清晰回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我吞没,但紧接着,便是更汹涌的快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将它狠狠推开!
元恪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抬眼看向我。
他的目光深沉,带着帝王审视猎物的探究,也有男人对美色的兴味。他朝我伸出手。
我深吸一口气,再抬起眼时,眼中已只剩下被刻意催发的、带着羞怯与敬畏的温顺,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无助迷茫。我缓缓走过去,每一步都似踏在深渊边缘。
当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我冰凉的脸颊时,我身体克制不住地微微一颤。那不是伪装,是身体对元怿之外任何触碰本能的排斥,更是对即将踏入的、真正万劫不复深渊的战栗。
“你很怕朕?”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陛下天威,妾身……不敢不怕。”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带向他宽厚却冰冷的怀抱。
龙榻之上,明黄色的锦被如同深渊的入口。
在他沉重的身躯覆上来的瞬间,我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清晰。他身上龙涎香与成熟男子气息的混杂,锦缎冰凉的触感,他灼热的呼吸喷在颈侧的微痒……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元怿的、仿佛穿透时空的冰冷审视!
身体在迎合,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经过精心设计,如同一场无声的献媚。灵魂却在尖叫,在撕裂,在冰冷的恨意与复仇的烈焰中焚烧!
当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身躯终于与我紧密契合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熟悉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痛传来,但远不及心中那被仇恨与屈辱反复碾磨的万分之一!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彻底碎裂了。是底线?是灵魂?还是……那个曾经期盼过光明的、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
元恪低沉满足的喟叹在耳边响起。
我却仿佛看到了元愉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在黑暗中狞笑,看到了元怿那双仿佛穿透殿宇、带着沉重怜悯与警告的深邃眼眸……
第一步,以最不堪、最彻底的自我献祭完成。
龙床之上,我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蟠龙纹饰,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燃烧过后的灰烬,冰冷,死寂,深不见底。
深渊已在脚下,再无回头之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