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落下，满屋寂静。
叶司玄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地问道：“楚仙君，我是不是听错了，她……怎么会……？”
“你没有听错，”紫衣男人唇畔染上了一丝苦笑，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她就是我寻了多年的亲妹妹——楚月枝。”
在一片愕然中，温慕白垂下眼睫，低低问道：“楚昔远，当年你在仙门大比夺魁之后，坚持拒绝了禄华派的掌门之位，就是为了下山寻她吧？”
“是，若世间再无所信、所亲、所爱，其他的一切虚妄又有什么意义，”楚昔远目光微抬，言语中蕴满了难言的悲凉：“我想，温仙尊应当懂我。”
闻言，大片的凄然在不知不觉中覆盖了温慕白的眸子。
他轻叹了口气，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沉声说道：“可是尸山为骨、厉鬼化形，楚月枝必是以无数人的性命作为踏脚石，才能拥有今日的法力。你作为仙修、禄华派的首徒，应当知道该如何选择。”
“温仙尊放心，我不会让她再造杀孽了，”楚昔远眼眉萧瑟，转身对琼枝说道：“月枝，放过冯昊，也放过你自己吧。”
“放过他？！”琼枝的双眼顿时浮上了一层血色，声音凄厉刺耳：“若不是他身上有符咒保护，我岂会让他活到今天！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给韩郎报仇，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月枝，是我错了……”冯昊用尽全力在木椅上挣扎，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可我只是想让手下教训教训韩琼，没想到他们竟会失手将他打死……”
“你还敢狡辩？！我在城外乱坟岗找到韩郎尸身的时候，他的面孔早就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这会是失手？！”
琼枝嘶声力竭地喝道，两道血泪从瞳孔处流下，双手化作白骨，狠狠扼住了冯昊的脖子：“而且你明明知道韩郎已经死了，却欺骗我、用他的命要挟我，将我日日囚禁在府上受你凌辱，现在却想让我放过你？！”
话音落处，琼枝的指骨已经插进了冯昊的皮肤，眼见就要割断他的颈脉。
楚昔远瞳孔骤缩，急忙运转灵力，将琼枝弹了开来。
“哥，他把我害成这样，你为何还要护着他？！”
“我是为了护你！”楚昔远抬高声音，眼底波澜翻涌：“只要你不杀他，我便有办法送你往生。若是你和韩琼有缘，来世得以复生成人，就还有机会相知相守。”
“我已身化厉鬼，不入轮回，又如何复生为人？！”
“并非如此，我仙门有门法术名唤‘渡魂’。施术者以灵力灌入厉鬼体内，七日过后，只要厉鬼不再妄生杀戮，便可化尽煞气、重入轮回，”楚昔远缓缓说道，目光沉静而温和：“这六日来，我与你抚琴之时，已将灵力陆续渡入了你的体内。只要你今日不生杀孽，便能获得重新转世的机会。”
琼枝闻言，怔怔看向楚昔远温煦的脸庞，眼中划过挣扎、悲恸的神色，久久没有出声。
“不对啊……”一片静默之中，叶司玄蹙起眉峰，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渡魂’这个法术，我记得施术者需化尽修为、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才能让厉鬼重回往生之道……”
“叶小宗主，”楚昔远摇了摇头，满目无奈地说道：“你平时学艺不精，记错法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这回他并没有说错，”温慕白抬起头，直直看进男人的眼眸：“我沧云先祖为救天下苍生，曾用‘渡魂’之法渡化厉鬼之首，而他自己最终却以身殉道、魂飞魄散。”
闻言，一道惊慌之色顿时从楚昔远的脸孔上划过，他有些急切地开口道：“沧云先祖之事不过是传说，怎可……”
“我以为，”温慕白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澈寒如水：“月枝姑娘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琼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脸上布满了近乎绝望的哀恸：“就连兄长也要骗我吗？”
“我只是想要救你……”
“可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琼枝容色森冷，怒声说道：“十年前三界混战，梁溪之地生灵涂炭，爹娘被乱军所杀的时候，你身在何处？！我四处逃亡、流落歌楼，任人欺辱的时候，你又在何处？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摆出兄长的模样对我指手画脚？！”
“十一年前，为了准备仙门大比，我奉掌门师尊之命入谷闭关，此后人间诸事，全然不知，”楚昔远面色惨白，止不住的泪水缓缓溢满了眼眶：“直到我夺得大比魁首之后方才知晓，不过短短两年，人世苍茫变幻，再无我的所亲所爱。”
“于是我执意拜别师门回到了梁溪，可能找到的却只有爹娘的坟茔。我四处打听，得知你曾随流民南下，便在你旧时送我的布袋上施展了应魂之术。半年之后，当我南行进入云阳城时，法术终于在醉云楼前起了反应。”
楚昔远缓缓抬眸，声音已是一片喑哑：“于是我便留在云阳做了阿晏的师父，一边教他仙术，一边寻找你的踪迹。可八年过去我仍旧一无所获，直到上个月你出现在醉云楼，才让我重新见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叶司玄推了推魏子晏，低声说道：“我先前还以为你师父是看上了月枝姑娘……”
然而，魏子晏并没有理睬叶司玄不合时宜的话语。他容色淡淡，凤眸冰冷而锋锐：“月枝姑娘，冯昊强占民女、草菅人命，我定会让州府给予他应有的惩罚。有的时候，让他一无所有、受人唾弃远比杀了他更为痛快。”
“是啊月枝，放手吧，”楚昔远神色温柔、眼眸潋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当年修行仙道，就是为了守护你们、守护苍生。今日我愿散尽所有，渡你再入红尘。”
“你想渡我，又何曾问过我愿不愿意……”琼枝凄然一笑，黑色的纹路在瞬间爬满了她的眼眶和额头，言语间尽是愤懑与恨意：“世人负我在先，我定要杀了他们陪葬……”
话音未落，琼枝周身陡然灵力大盛，仿若摧枯拉朽一般向四周激荡开来。
楚昔远悚然一惊，双手微拂，“青玉思南”顿时凌空而起。
男人十指翻飞间，寒光冽冽的音刃伴随着尖厉的弦音狠狠朝琼枝奔涌而去。
然而，没有意想之中的灵力冲撞，琼枝的力量在一瞬间消散殆尽，而“青玉思南”的音刃却以雷霆之势冲进了她的身体。
“不！”
伴随着男人的嘶吼，刺目的光芒蹙然绽开，生生撕裂了云枝的胸口，升腾出一片黑色的薄雾。
在众人惊愕万分的注视之下，楚昔远几近疯狂地冲上前，搂住了琼枝下落的身体。
他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进琼枝的体内，可却如石沉大海，丝毫阻止不了少女魂体的消逝。
“哥，不要再费力气了。眼下我鬼身已毁，便只剩魂飞魄散这一个结局，”琼枝唇角微弯，黛眉之间尽染苦涩之意：“尸山为骨、厉鬼化形。这些年我为了报仇，早已罪孽深重，再也找不到回人间的路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昔远眸色剧痛，终是忍不住恸哭出声：“就差最后一天，我便可以渡你……”
“哥，我不要你来渡我，”少女仰头看着男人熟悉的俊逸面容，伸手抚上他满是泪水的脸颊，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只愿你能好好活着，无灾无难地过完此生。”
“月枝……”楚昔远揽着怀中的少女，视线早已氤氲模糊，他透过泪光看向这张冠绝云阳的面容，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多年前的春日，在槐花飘落的梁溪城外，重逢了那个送哥哥远行修仙的姑娘。
“哥，”少女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她竭力睁大双眼，低低哀求道：“我的骨灰被冯昊埋在了城外乱坟岗的碑石之下，你将它带回梁溪，葬在家门前的槐树之下可好？”
“好。”
“那你今日便送我回去，可好？”
“好。”
“魏世子，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做到。”
听到魏子晏的话，琼枝微微松了口气。她垂下目光，满目寥落地呢喃道：“梁溪的槐花应该已经开了，我答应过韩郎要带他一起去看的，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话未说完，少女清婉温柔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楚昔远半跪在地上，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将琼枝紧紧抱住，可眼泪却穿透了少女渐渐透明的面庞，沾湿了他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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