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焰手中银刀翻飞，利落地剜去坏死的肉。白淮元额间汗珠滚落，脖颈处青筋虬结，却始终紧抿薄唇未发一声。
帐内一时只闻粗重喘息。晨光透过帐幔缝隙，在地上洒落细碎金斑，在白淮元刚毅的脸庞上投下温暖光晕。
待收刀，青焰展颜道：“将军这伤，倒叫我想起五年前。那时他身受重伤，从洛阳硬撑回并州，不足半月就再次策马上阵……”
她话音微顿，转向高悦时眸中漾着诚挚波光，“多亏晴月姑娘那瓶解毒丸。不知可否赐教药方？若能在军中推广，不知能救回多少将士性命。”
“以宿茜草、雪莲、百年老参入药即可，”高悦声音清越，“关键的药引是羌胡冰原上的“冰魄草”，此草很常见，羌胡牧民们常用来喂羊。”
青焰眼中精芒暴涨，不自觉地向前倾身：“冰魄草？清凉解毒消食的那种草？”
高悦点头。
“难怪将军当年那般重伤还能挺过来！这配方当真是奇。”青焰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你可知配比，若愿传授，我定当……”
高悦已笑着摆手：“青焰姑娘言重了。”
说话间已拖着伤腿移步案前，素手执笔而落，“我这就写与你。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何况是为这些攻城略地的将士。”
青焰眼眶倏红，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深揖：“晴月姑娘仁心！此方若传，不知能活多少边关将士性命！姑娘不知，这些年因毒箭殒命的兄弟……实在数不胜数。”
高悦连忙伸手相扶，轻托住青焰的手腕：“青焰姑娘悬壶济世……”
她余光掠过正在整装的白淮元，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若非你们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既并州那日起，我便也是并州的一份子。”
白淮元的唇角轻微地扬起。
高悦研墨挥毫，须臾间便将药方写得明明白白。她轻吹未干的墨迹，又在边角细细标注了采药时令与炮制要诀。递给青焰时，她眼神诚恳灵动：“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来寻我。”
青焰如捧至宝般双手接过，将药方郑重藏入怀中。望着高悦明媚的笑靥，她忽觉帐内似有春晖洒落，连晨光都明亮了几分。
这边，白淮元已披甲佩剑，要与青焰一同出帐，却在帐门前顿住脚步。
他侧首回望高悦，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你好好养伤，我去巡营。”
高悦倚坐榻上，目送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她的指尖轻按脚踝，思绪却已飞往上党战局。陈友率两万精锐直逼洛阳，除却晋阳守军，上党大营还剩五万并州兵。
她撑起身子，缓步移至帐门边，轻挑帘幕。
旭日初升，军营如蛰伏的巨兽渐醒。校场上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彻云霄；马场烟尘蔽日，铁骑驱马之姿如雷霆撼地；远处粮营辕门前，辎重不绝，显是在为持久之战未雨绸缪。
“并州军心可用……”高悦喃喃低语。
现下，洛阳仍是大缙国都，陈友兵临城下，南方世家不会坐视不理。
此战看似围城，实为牵制。她们需以洛阳之危，逼迫南方世家放弃河内。
她目光追随着远处巡视的白淮元，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陈友将两万精锐带至洛阳。河内，还需他率五万弱兵去攻。
白淮元此时正逐处查验岗哨，亲手试刃验粮，甚至俯身捻起马料细辨优劣。将士们见他行来，无不挺直如松，眼中满是敬慕之情。
正午时分，高悦与白淮元在中军帐用饭时，暗卫呈上一份喜帖。
是慕容俨送来的。
白淮元展开刹那，指节骤然绷紧。高悦见状，不由移步近前。
“慕容将军的喜帖？”她轻声探问。
白淮元默然递过喜帖。高悦展开一看，赫然见上面盖着承欢公主的鸾凤宫印，婚期定在三月之后。而落款处，慕容俨的姓名旁竟盖着定襄兵符印信。
“这是好事。”高悦指尖轻抚朱印，“王琅前日才发沈至河与公主的喜帖，如今慕容俨又来这一出，南方世家必疑沈家手中公主真伪，何况王琅已死……”
“那慕容俨手中的公主是真是假？“白淮元目光如电。
“自然是假！”高悦斩钉截铁，“公主早随涿绛去了淮扬！”
她眼神澄澈，不露半分破绽。
“那宫印从何而来？”
“这就要问慕容将军了。”高悦从容不迫，：“不过既然此事于我们有利，又何必深究细枝末节。待三月后大婚之日，我们亲往一探便知。”
白淮元眼中怒气闪烁：“慕容俨与我结盟时，便已应允要娶拓跋部贵女，拓跋部的女儿，怎能忍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高悦覆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慕容俨数十万铁骑陈兵关外，此时撕破脸皮非明智之举。”
她指尖微微用力，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以性命作保，公主绝不在定襄。”
受伤的手掌轻覆在白淮元手背上，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那股凌厉的怒意终被压下。
白淮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好，依你所言。”
他抬眼凝视她，目光如深潭般沉静笃定，“我信你。”
高悦唇角微扬，收回的手却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这份信任，有时也会令她如芒在背。
待斥候来唤白淮元去议事，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为拂散心头燥意，她去帐外散步。
秋风微凉，士兵们往来忙碌，无人察觉她的异样。她轻轻闭目，心潮翻涌。若他知晓她隐瞒的身份会如何？若知她正是那承欢公主又会如何？
可眼下，已无退路。
“晴月？”青焰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她瞬息敛尽神色，转身时已是惯常的从容：“青焰？什么事？”
“淮元请你去中军帐议事。”
“这便去。”她颔首迈步，背影挺直如青松，任谁也窥不破其中暗涌。
既骗了，便一直演到棋局终了去。也算不辜负他一腔真心。
……
中军大帐，白淮元正现在沙盘前，几名将领围立两侧，刚回营的凌宇和晴山倚在帐门处，衣袍上还带着跑马奔走留下的热气。
高悦掀帘而入时，与晴山交换了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陈友在洛阳牵制南方联军，我们必须在十日内拿下河内。”白淮元冷声道。
“十日？将军三思！”一名直率的将领惊道，“河内城墙高三丈有余，守军二十万之众，我军刚经历晋阳血战……陈将军又讲军中两万精锐带走，如今营内的五万人里还有八千伤兵啊！”
“正因如此才要速战。”白淮元斩钉截铁。
高悦悄然站到沙盘另一端，细细扫过每一处备战的细节。
“末将愿为先锋！”一名年轻将领抱拳出列，“但请将军明示，我们该如何破解河内城防？”
帐内骤然安静。高悦看见白淮元面色凝重，便知道他也在思考难题。
河内城高池深，城墙上还有三百架床弩，攻程可覆盖方圆三百步，并州军马强攻无异于送死。
“从水道进。”她说。
数道目光望向她。白淮元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让她到沙盘前来分析。
高悦走到正中间，抽出一面猩红小旗，插在沙盘东南角：“河内是河下城，汾水在河内的护城河前有三处暗漩，当年筑城者为河道溃流，在城前挖了二十余道闸口分水。“
她轻点了一下河内南边，接着说道，“如今正值秋汛，他们一定会打开河内南岸这三处闸口来泄水。"
年轻副将突然直起身子，“你是说……”
高悦与白淮元目光相接，她看到他眼底的肯定，接着说道，“张禹此人用兵谨慎，城防布置滴水不漏。但河道下的事情，他未必知道。如果我们派水性好的将士趁夜从水道潜入城中，用城楼上的床弩上备的火药炸掉城内水闸……”
“河内地势极低，在涨秋潮时，毁了城门，汾水倒灌便成灭顶之灾。”白淮元接话时声音已带凛冽杀气，“我们可趁城中水祸大乱时，一举拿下河内。”
帐边的凌宇倒吸一口凉气：“可闸口精铁有千斤重。”
高悦毫不慌张，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勾勒出简易的闸口结构图。
“凡水闸，”她笔锋在某处轻轻一圈，“必有榫卯缺陷。此处受力最弱，我们只要找准位置，一斤火药就能让它分崩离析。”
她将图纸放在沙盘边沿，抬眸时正对上白淮元的目光：“将军若存疑，可先遣工匠来验证。”
“我信你。”白淮元声音沉稳坚定，三个字掷地有声。
帐外马蹄声如雷炸响，疾驰而来的斥候跌撞闯入，铁甲尽染猩红。他单膝砸地，自怀中捧出一封血浸的军报。
他嗓音嘶裂：“将军，急报！张禹亲率两万大军出城，想要急攻平阳！支援河内的洛阳兵马从两翼包抄，如今已在河内集结！”
淮元接过军报，立于他身侧的高悦，清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寒芒。
张禹加上沈至清，河内兵士已达三十万！
帐中诸将面色剧变，唯白淮元神色如常。
他冷然抬眸，声若寒铁坠地：“传令三军，十日之内，攻下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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