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小把戏被她看穿,木屋每次来客前,山顶道观都会用钟声提醒。
瞬间的警惕后,是混合着欣赏、挑战、惊喜的心情,柳羡仙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伸懒腰的她,轻声承认道:
“如你——所料。”
慕鸳时打了个哈欠,和衣躺下,不介意地拉过棉被,疲惫道:
“那少堂主你先忙,我累了。”
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她的反客为主,彻底点燃了自己的胜负欲。
这次,他心甘情愿地认输,推着轮椅出了卧室。
人声毫不客气地响起。
“柳羡仙,你人呢?”
踹开院门进来的,是华山派弟子袁语慈,而他也是柳羡仙的原配袁氏的兄长。
看到屋檐下坐着的柳羡仙,他干笑道:
“师父命我来问问今年的生辰贺礼。”
这交易与赠送的“贺礼”,自十年前起,就是定例,如今前来过问,只能说明华山派掌门秋长天的欲壑难填!
但话说回来,这种事也轮不到避居养病的自己来插手。
柳羡仙大概猜到原由,慵懒靠坐,不动声色道:“我母亲没给你答复?”
袁语慈抱剑在胸,上下扫眼打量两年未见的妹夫。
“你母亲让我来寻你。”
他对这大舅子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加上与华山派弟子间的旧怨,横眉冷道:
“令师兄秋百川疯病未愈,我会着人另备下上好珍稀药材,一同送达华山。”
袁语慈冷哼,这妹夫肯定明白自己意思,垂荫堂从来对华山派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想必不敢忤逆。
“听你母亲,说你在这儿不止养病,还养了个外室。妹夫,你当真不念与我妹妹的情分?”
柳羡仙靠在椅背上,冷漠地对视着昔日的大舅子,对于殁了的袁氏,他不想提及分毫,只想尽早埋葬不堪的回忆。
“她是我未婚妻。成亲之日,自会给你下请帖,不送。”
袁语慈还想言语,却见周围护卫上前挡在自己面前,临走前不留情面地嘲笑道:
“柳羡仙,你何必糟蹋了人家姑娘?倒不如留两个子儿,孝敬我师父,多买两年平安!”
这屋外一阵喧闹,慕鸳时听得一清二楚,只未作声,假寐到了天明。
*
清晨,柳羡仙饮药后,一行人便启程出发,慕鸳时与柳羡仙同坐一辆,燕北还抱着酒坛在第二辆车中。
三辆马车急驰在古道上,一路往东,往长安而去。
自本朝以来,长安不再是京师所在,一路上可见,在岁月中逐渐消弭的各处前朝遗迹。
一上车,慕鸳时就瑟缩在一边睡着了。
她一连数日奔逃,加上体质孱弱,易疲未冷,即使是一路颠簸,她也整整睡了一日。
更是因为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安心地睡着过,哪怕是半个时辰。
柳羡仙隔片刻伸手,将滑下的披风,拉回她的肩头。
中恨心针两年,一年前瘫坐于轮椅,每日两碗药,只是拖延。
只有自己知道,某一刻突然模糊的视线、某一天突然力弱的双手……
柳羡仙问自己,他能有慕鸳时布局谋算的手段、牺牲一切赌命的魄力么?
右手食指在身侧的坐垫上轻点。
嗒——嗒——嗒——在泠泠向前的舟车劳顿中,格外清晰。
一整个白昼的赶路,三辆马车停在一处大槐树下。
生火、熬药、做饭。
燕北还独坐在河边喝酒,刚喝得有两分醉意,一摇手中的酒壶,却已经空了,随手丢进了河中。
肩膀处递来一瓶酒,他接酒壶在手,不回头也知道是慕鸳时,不冷不热地嘲讽道:
“原来柳夫人,急着出药谷,就是来私会那个瘫子??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慕鸳时站在他身后,望着惨白月色下起伏不定的河面,叹了一声,道:
“荣老太太为我解完针,就离开了药谷,随即你我二人被追杀。况且,我经脉尽毁之事,就她与你我知晓,姓范的却那么笃定,你还认为留在药谷有用?”
燕北还咽下口中的酒,扯开话题,继续不以为意地辩驳道:
“蝶舞门不过要你回去,你就不肯,却可以舍得下林老弟,迫不及待地去嫁一个瘫子,一个残,一个废,真当般配!”
她也讨厌死燕北还,尤其是他这不长脑子,还叫唤个没完的死倔驴脾气。
深吸这沁凉的空气进肺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
“十一日前,荣老太太死了,在秦岭以南。”
燕北还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差点被呛到。
“什么?荣家不仅是‘医仙’,眼下还有林老弟这个女婿,谁敢杀她?说不定是你的那些师叔师伯干的,你师门里头,哪个不是疯子?”
夜风吹过,带起水声与树涛,在耳边沙沙作响,更让人不安。
慕鸳时希望燕北还说的是真的,但她想了很多次,猜到的答案,让她如鲠在喉。
“你说的不错,杀荣老太太,动机、胆色、能耐缺一不可。可我那些师叔师伯,知道我行踪后,不会冒着与整个江南作对的风险,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说是谁?不是你的蝶舞门,谁还能在秦岭南边守着她不成?”
长久的沉默,只留下水声涓涓。
燕北还在自己无心之言中得到答案,“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转身目瞪口呆地望着慕鸳时,咽了下口水。
“不可能!他是……”
“燕北还——”
她打断他后半句话,眼神是处于危机四伏中的警觉,压着声音提醒道:
“荣氏之死深究下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眼下,我担心的是柳羡仙,他比我想的更危险!你都能想到的事,他想明白只是时间问题!”
她往后看了一眼,火堆边众人没有关注自己,往前走了半步,挚诚的眼神对视于他。
“我剩下半条命,不是为了回蝶舞门受辱,更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记住,不要再跟我置气!柳羡仙的任何话,不要着急回答!所有事,你慢慢想,都能想清楚!”
燕北还低头,面前是她从未出现过的眼神,近距离之下,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思绪飞旋之间,他眼前陷入一片空白。
嘭——手中的酒壶被他捏碎,他转过神来,面前的慕鸳时早已不在。
是夜,燕北还跟着柳家手下在火堆边守夜,他坐的马车正好给慕鸳时休息。
清晨,水汽带着寒意,漫过回纹锦帘,侵蚀着车内为数不多的温暖。
慕鸳时醒来后下车时,见到哑叔正熬了药,端给车里的柳羡仙,她走向河边简单洗漱,正好躲这一阵药味。
慕鸳时回来时,见到燕北还已是默然上了第二辆车,他该清醒些了。
爬上马车,她把拧过的手帕递给了柳羡仙,转头卷起两侧车窗的帘子,让这一阵残留药味散去。
“今日怎样?”
柳羡仙擦了手,温声道:
“如常,便是最好消息。昨晚睡得可好?”
“还行。”
她接了哑叔送上来的一盏粥,递给他。
柳羡仙没有伸手,带着半分命令的语意,悠然自得道:
“喝了。昨晚停车之时,哑叔就开始浸燕煨米,路上条件受限,只能加点茯苓霜。”
慕鸳时意外地低头,望着手里的越窑青瓷盛着的燕窝粥,上面还浮着两朵糖渍梅花。
她默然皱眉,仰头饮下,心里不快,虽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这旅途劳顿,何必多此一举?眼下最急的是尽快去长安。
“明日白粥就好,不必劳累哑叔。”
他靠在软枕上,计算着这一笔交易中的得失,更乐意看她无法拒绝的神色。
“你的脉象残如老妪,身子还不如我,不仔细养着,万一病死在我前头,我岂不是明珠弹雀?”
“随你。”
喝完燕窝粥,慕鸳时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马车往前开动,只是今日精神半复,难以入睡。
在窗栏上支肘扶头,她仔细端详闭目养神的柳羡仙。
以前怎么不知道关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芝兰玉树,如朗月入怀的色相之下,是遵时养晦的七窍玲珑心,以及他左手轻握的青玉嵌金令盘所代表的,对权力的野望。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令盘,似在看囊中之物,沉思间,眼中不觉浮上自负与贪婪的笑意。
一道锋利如刃眼神打断了她的出神,而柳羡仙的冷言,给这道眼神带上了一丝寒芒。
“看够了么?”
慕鸳时保持着慵懒舒服的姿势,抬眸间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未变,挑衅道:
“你是说玉,还是人?”
转头、避开对视、轻叹,随后又注视回她的眼睛,一声冷笑低哼。
他左手拇指摩挲着九枝青脉盘,问道:
“那荣氏之死,垂荫堂该站哪边?是你名下的蝶舞门,还是你的故人,林盟主?”
她收了笑意,坐直了上身,低头间失望叹道:
“少堂主,不站在我这边?”
又被她将了一军,皱眉一愣。
“可以——”
柳羡仙满意点头,左手中冰冷的九枝青脉盘贴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拨过,迫她直视自己。
他收回手,还是觉得眼前皱眉防备的她更有趣,浅笑道:
“只要你给的价码合适。等你出价,荣氏死于谁人之手?”
慕鸳时刚想回答,却听到车外一阵马蹄声响起,随即是她化了灰都不忘的、疏朗知礼的人声:
“前头可是垂荫堂柳少堂主的车驾?”
柳羡仙正在疑惑何人之际,怀中一暖,被扑进来的她塞了个满满当当。
不满且鄙夷地低头垂眼,扫过她摇头间满含深意的,且有一丝慌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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