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冬寒,红梅映雪,情动心弦。
---
腊月的上雍城,是一幅霜色点染的工笔画,却在人间烟火里悄然焙暖,每一笔都蘸满了恰到好处的清冷与蕴藉的繁华。
凛冽的朔风自城北呼啸而过,卷起路边枯枝上最后的黄叶,掠过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最终,有那么几缕会不偏不倚地落在贯穿全城的镜河上。
河面未结冰,水汽却在触及冷空气的瞬间,化作一层缥缈的白雾,与画舫驶过时漾开的碧波一同,晕开圈圈涟漪。
空气里,浮动着府邸后院飘来的腊梅冷香,又蛮横地混杂了市井的烟火气——新出炉的胡麻烧饼腾起的滚滚热气,文火慢炖的羊肉汤那浓郁的膻香,还有街角老翁担子里溢出的、烤红薯与炒栗子那份独有的焦甜。
千万种味道交织,织成一张绵密而温暖的网,将这座大夏王朝跳动的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
然则,与这满城喧嚣仅一墙之隔的太傅府,却仿佛是这卷轴上特意留出的一方素白,自成一片清净天地。
府邸深处,有一方名为“鉴心”的小湖,湖心筑有一座全由楠木搭建的小亭,名唤“听雨”。
此刻亭中四角皆燃着银丝炭火,将亭内烘得温暖如春。
飞檐的兽角上凝着薄霜,静静倒映着亭中端坐抚琴的少女身影。
那少女,正是当朝太傅、文官之首苏鸿文的掌上明珠,苏静姝。
十六岁的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是一幅由天地亲自执笔的仕女图,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她身着一袭月白素纱罗裙,外罩滚着雪白狐狸毛边的浅蓝锦缎对襟长袄。
三千青丝仅用一支温润无暇的白玉簪松松挽起,衬得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庞愈发莹润生光。
那是一张足以令满园红梅一夜羞惭的容颜。
肌肤胜雪,小巧的下颌收出优美而略带倔强的弧度。
眉如远山,琼鼻挺秀,为她清丽的容颜添上凛然贵气。
而那双唇,不点而朱,色泽宛如冬日里被冰雪包裹的饱满浆果。
然而,最动人心魄的,还是那双被长睫半掩的眼睛。
垂眸时,是鉴心湖最深的冬水,能洗尽尘嚣;偶然抬眼,眸光便似藏着无尽星河,清澈、深邃,又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悲悯,让人只消一眼,便会沉溺。
此刻,她正襟危坐于一张通体乌黑的传世古琴前,一双素手纤长白皙,随着指尖起落,一串串清越空灵的音符流淌而出,汇成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初起,如深谷幽泉,叮咚作响,带着不染尘俗的清冷。
渐渐地,琴音转急,如山涧飞瀑,奔腾而下,穿石裂云。
湖中锦鲤竟也受其感召,成群游弋到亭子附近,探出水面,仿佛在为这激昂的乐章无声喝彩。
曲至**,又陡然一转,音色变得悠远绵长,如一人独立于万仞高山之巅,俯瞰云海翻涌。
那琴音里,有孤高,有寂寥,更有对那能听懂此曲的“知音”的无尽渴望与怅惘。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苏静姝缓缓抬手,长睫如蝶翼般轻颤,那双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眸子,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小姐,您的琴艺真是越发地出神入化了!奴婢听着,心都跟着飞到九天云外去了。”
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声音传来。
贴身大丫鬟湘云端着一盏汝窑茶盏,步履轻快地走上前来。
她生得一张讨喜的苹果脸,一双大眼闪烁着由衷的钦佩。
“就你嘴甜,”苏静姝唇角微弯,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如冬日暖阳拂过冰湖,“不过是拾了些母亲的牙慧,替父亲解闷罢了,哪担得起‘出神入化’四字。”
“这可不是奴婢瞎说!”
湘云将茶盏稳稳放下,一面替苏静姝整理衣襟,一面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方才前院来报,东宫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小姐您猜这次是什么?是去年南海郡守进贡给陛下的那一对‘鲛人泪’珍珠!
奴婢悄悄去看了一眼,啧啧,每一颗都有鸽子蛋那么大,流光溢彩的,在盒子里都能自己发光!
说是太子殿下听闻您前几日念叨过一句海景奇闻,特意去跟陛下求来,为您寻的!”
湘云说到“太子殿下”时,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艳羡与敬畏。
毕竟,那是大夏未来的君主,能得他如此放在心尖上青睐,是寻常女子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天大福分。
然而,苏静姝的反应却平淡得像是在听一件闲事。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地吩咐道:
“照旧例,寻个由头,只说我身子不适,不能受此厚礼。着人好生谢过,原样退回去便是。”
“……是。”湘云嘟了嘟嘴,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金银珠宝,权势富贵,似乎都入不了自家小姐的眼。
小姐的心,就像这鉴心湖的水,清澈见底,却也冷得让人看不透。
见苏静姝对太子的话题兴致缺缺,湘云眼珠一转,立刻想起了另一桩今日在上雍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趣事,语气也随之变得活泼起来:“哎,小姐,不说这个了。
您是没瞧见,今儿个西郊的皇家马球场上可热闹了!武安侯府的林小侯爷,那叫一个威风!”
“林小侯爷”这四个字,如同一颗被顽童猝不及防投进静水湖中的石子,虽无声无息,却在苏静姝那片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旁人无法窥见的涟漪。
她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那青瓷杯沿,离她微启的樱唇,不过一指之遥。
湘云却浑然未觉,兀自沉浸在转述的兴奋之中,说得眉飞色舞:
“听说今日是小侯爷约了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还有几位将门子弟的比赛,连禁军里好几位骠骑都尉都亲自下场了!
结果您猜怎么着?咱们林小侯爷一个人,独占鳌头,连夺五筹!
尤其是最后一球,他竟是从两个高马大的都尉中间硬生生挤了过去,在马背上来了一记惊险的飞身挥杆!
听前院的小厮王二回来说,那姿势,简直就跟画里走出来的大将军一样!
球应声入网的时候,满场的贵女们都快喊疯了呢!”
“林骁……”苏静姝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茶盏终于送到唇边,她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喉而下,却没能抚平心中那丝异样的悸动。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明朗爱笑的脸庞。
那张脸上,总是有着太阳般耀眼的光芒,一双眼睛亮如星辰,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意气。
他与她,是自小便相识的青梅竹马。
武安侯府与太傅府比邻而居,只隔着一道半人高的院墙。
小时候,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年,总会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那道墙,只为送给她一串还带着温热的鸟蛋,或是一只翅膀受了伤、被他用手帕精心包扎好的蝴蝶。
他从不叫她“苏小姐”,总是没大没小地唤她“静姝”。
而她,则轻声唤他“骁哥哥”。
这称呼,一叫,便是十几年。
随着年岁渐长,礼教束缚,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
但那份情谊,却像埋在墙角下的陈年佳酿,愈发醇厚。
只是,这酒里,似乎不知不觉间,又添了几分旁的东西。
“……后来呀,奴婢还听说,太子殿下也去了马球场,还当众夸赞林小侯爷是‘少年英才,国之栋梁’呢。
不过咱们府里的小厮偷偷说,太子殿下那笑,可不怎么真心……”湘云还在絮絮叨叨。
苏静姝的心思却早已飘远。
她能清晰地想象得到林骁纵马驰骋的模样,那一定像是翱翔于西北草原最矫健的猎鹰,自由,热烈,充满了蓬勃到仿佛要溢出来的生命力。
那样的他,与这高墙深院里抚琴品茶、被无数规矩束缚着的自己,仿佛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在阳光下尽情燃烧,一个在月光下悄然绽放。
“对了小姐,”湘云忽然想起要紧事,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精致的烫金帖子,双手恭敬地奉上:
“这是武安侯府老夫人一早派人送来的,说是过几日府里梅园花开得正好,特意办一场赏花宴,请您务必过府一叙呢。”
苏静姝的目光,瞬间被那张帖子吸引。
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搭在琴弦上,随着这一瞬间的心神巨震,下意识地轻轻一勾。
那根刚刚还被她按得严丝合缝的七弦,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微涩的“铮”音。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午后却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滴滚烫的油,落入了清冽的湖水之中。
“哎呀,小姐您小心!”湘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她的手。
“无事。”苏静姝迅速收回手,广袖滑落,将那微红的指尖藏于其中。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是耳根处,却悄然漫上了一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辩的薄绯。
她稳住心神,接过那张帖子,指尖能感受到上面凹凸的烫金纹路。
她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平稳地吩咐道:“知道了。你去回话吧,替我谢过老夫人,说我届时一定到。”
“是!”湘云得了准话,高高兴兴地屈膝行礼,转身退下了。
亭中,又只剩下苏静姝一人。
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
方才那一下,琴弦在上面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仍微微有些刺痛。
她将那根刺痛的手指放到唇边,如孩童般轻轻吹了口气,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漾起了一丝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无人窥见的涟漪与羞赧。
她当然知道,几日后的赏花宴,名为老夫人相邀,实则是武安侯府上下,为即将整理行装、远赴北疆边关历练的林骁践行。
她会见到他。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像那根被拨错了的琴弦,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地,持续地,颤动起来。
她低头,仔细看着手中的帖子。
那上面由武安侯府专属匠人手书的“苏静姝亲启”五个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带着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气。
可不知为何,她竟从那收尾的一捺中,看出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略显急切与期盼的意味。
她将帖子小心翼翼地对折,收入袖中,贴身放好。
而后,重新将手放回琴上,试着弹奏余韵。
可这一次,无论如何凝神静气,指下的音符却总带着一丝飘忽,再也寻不回先前心如止水的空灵意境了。
心湖,终究是被那一颗名为“林骁”的石子,给彻底搅乱了。
她索性不再勉强,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穿过亭台楼阁,望向西边天际。
那里,冬日的残阳色泽浅淡,将厚重的云层染成一片灰金色的锦绣。
她想,此刻的林骁,或许正脱去那身被汗水浸透的球服,与他的朋友们在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上纵情高歌,意气风发吧。
他或许会将一条腿踩在长凳上,大口喝着烈酒,高声谈论着不远的将来,他要在北疆的战场上,如何建功立业,博一个封妻荫子,护一回国泰民安。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那抹笑容,纯粹而干净,是这上雍城中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独属于少女苏静姝的温柔。
那一声因他而起的错音,是落在少女心湖的第一瓣梅花。
涟漪无声,却已注定,此后弦上的风月,都将为他一人而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