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河舫云集,灯船不绝。
其间有栋不打眼的小楼唤作“桃叶渡”,名字来于王献之的《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里头有王献之与爱妾“桃叶”典故。这位桃叶姑娘颇有文采,深得王献之喜爱。每每桃叶来往秦淮两岸,王献之放心不下她,亲自于渡口迎送,时日一久,世人便将此处命名“桃叶渡”。
男人们爱以名士自比,对此间甚是偏爱。“桃叶渡”的老鸨也是个会钻营的,买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小戏,精心调教,在秦淮风月场里闯出了自己的名号。桃叶渡自诩格调比别家行院更高雅,鸨儿挑客,平常人轻易不得进入,反倒吊足寻芳客胃口,颇受文人老爷们追捧。
这会儿鸨子拦在堂前,脸上笑容谄媚,说出的话却是刻薄的。“客官瞧着面生,怕是外乡来的吧?”旁边的大茶壶揉着肩膀插嘴道:“可不是怎的?忒没规矩,直接往院里闯,拦都拦不住!”
鸨子脸皮仍挂着笑,“大爷别瞧我们这地方小,行院也有行院的规矩。没有熟客引荐,恕妈妈我不招待。”
杜淮琤那是章台走马见识过的,“引荐么,当然有的。”朝程锏使个眼色,程锏立刻掏出一张银票怼在老鸨子面前。
鸨儿只瞟了一眼,回身在南官帽椅里坐下,扇子带起阵阵香风。“客官虽有‘引荐’,只是今日不巧,楼里的姑娘都被叫了‘出局’,大爷若有意不妨改日再约。”
这是吊他胃口呢,开青楼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恶鬼。管你多少身家,进来就得脱层皮!
杜淮琤也不恼,目光逡巡过堂内,听楼上笑声晏晏,只作不知。“怪道都说桃叶渡是秦淮第一等,不瞒妈妈,我主仆二人从外埠来金陵,一路听了不少桃叶渡的花名,原不信,来了桃叶渡,见到妈妈才知道所言不虚。”
老鸨噗嗤一笑,“大爷拿我这半老徐娘开什么玩笑?”索性不装了,“饶是你口舌生花,今儿桃叶渡也是留不得你的。”
“我哪里拿妈妈玩笑,实是觉得桃叶渡不同别处,摆设陈列考究入微,就是熏的香也不是凡品,可见妈妈高人雅致,不同凡俗。”杜淮琤句句恭维,一张俊脸着意讨好,便是老鸨纵横勾栏多年,这样的郎君也不多见,脸色不由得放缓。
千破万破马屁不破,鸨儿被捋顺了毛,带了得意,一把檀香扇舞得飞起,瞥一眼程锏,对杜淮琤道,“客官呐,我们虽是烟花巷,可咱们有咱们的规矩,不是那起子眼皮浅的,仨瓜俩枣就打发了。”帕子抿抿嘴,“咱们桃叶渡往来的非富即贵,若是什么人都放进来,冲撞了贵人,妈妈我可承担不起。客官还请见谅。”说完放下扇子端起茶碗,靠近嘴边只不喝。
这招式杜淮琤见惯了的,把自己标榜孤高,还不是嫌钱不到位?拿捏着姿态就是要卖个高价。便也不恼,装作看不懂端茶送客,大剌剌在鸨儿旁侧坐下,拿起桌上扇子就展开。
老鸨子把这扇子看得极重,不是今儿有贵客也舍不得拿它出来装点门面。放下茶碗要抢,被杜淮琤避开,起身想再夺,又怕扯坏扇子,急得说不出话。
“好扇子!”徐徐展开,“大骨透雕亭台楼阁,扇面烫花四时之景。”轻扇动,嗅了嗅,“老旃檀,苏工。”
鸨儿面色微动,“大爷识货,也是个玩家。”
“哪里,家里老姨娘喜欢,多少知道点儿。”将扇子合上,正欲退回原主,拖长了音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鸨子倾身问道。
“只是好马无好鞍,少个相配的扇坠儿。”他一脸惋惜。
“扇坠儿我倒有几个,要么配上太大,要么料子不够精细,一直没找到称心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这有何难,在下经营海上生意,前些时候得了块南洋的明翠,琢了个勒子,正不知用在何处。现在看来正配妈妈这把扇子,如今赠予妈妈,也是它的造化。”鸨儿嘴上连说不要,待程锏取来玉勒子,不由得眼里放光。
通体莹润翠绿的玉石,一汪水似的凝在盒里,哪怕烛火荧荧,也看得出实在是块好玉。忍不住拿到手里仔细端详,“剔透无瑕,怪道只雕个勒子,这么好的料,雕别的可浪费。”
“无绺不起花,妈妈是懂玉的。此物送给妈妈正合适不过。”
拿人的手短,鸨子看杜淮琤益发觉得亲和,只是刚才拒绝地太狠,这会下不来台。端起茶杯想喝水掩饰,怕引起误会忙放下。
杜淮琤哪有不明白的,“我自己那里也有块玉,只是绳结松散,不知妈妈这里可有手巧的姐姐,替我重新系个绳结,免得遗失了去,当然,小可另有重谢。”
鸨子得了台阶哪有不懂的?“哎哟,我有个女儿唤作锦娘,最是灵巧的,妈妈这就叫她出来。”把玉勒子攥在手心,边走边喊锦娘见客。
不多时出来个打扮妍丽的女郎,挽着杜淮琤往楼上去。房里已备下一桌齐整席面,锦娘把杜淮琤让到主位,见郎君容姿俊朗,心中暗喜。本来今晚的出条子轮不到她,楼里拔尖的姐妹都去了上房,想不到留下她竟有意外之喜。
“郎君听唱还是听曲?奴家从小研习音律,愿献艺郎君,以博郎君一笑。”
杜淮琤神思在旁处,凝神听外头动静,“不听唱不听曲。”
锦娘欣喜,扭捏着贴上他,“那……”杜淮琤冷不丁被她靠上来,这才反应她是误会了。“都听、都听,姐姐万般本事,今晚就全使出来。”
刘梨掀起车帘子一角,见伍子骥站在马前,一长随附耳与他说什么。她远远看他,再不是当初布衣韦带的模样,锦衣夜行,淡漠疏离,叫人看不透。
伍子骥感觉到刘梨的目光,朝他略勾了勾唇,交待完事情,走到车窗下,“原说带你去外头馆子,现下有档子事走不开,看来要失信于梨儿了。”
刘梨原想说没事,突然心念一转,“我随你一起去。”
伍子骥没料到她这么说,还没想好托词,刘梨已掀开帘子,眼睛里熠熠含春,微噘着唇,“还是你要去什么不光彩的地方,不便带我? ”
伍子骥最近好不容易哄得她心思回转,当然不想两人再生嫌隙,“不过是几个朋友攒的酒局,男人家酒后无德,怕梨儿见笑。”
她坐直身子,“带我去吧!成日闷在院里好不无趣,我听说秦淮风光旖旎,夜景更胜白日,你忙你的事,我跟着绝不添乱。”
她模样乖顺,话说的也可怜,伍子骥心念一动,鬼使神差答应了,舍了马不骑,上了马车与刘梨同乘。
雅间里锦娘歌声绵软,鸨儿隔着门听见里头并无异动,掏出翠玉笑眯眯往后头去了。杜淮琤开了条门缝,见外头无人值守,示意锦娘不要停,与程锏一前一后摸了出去。
今儿来得全是都水监自己人。觥筹交错,丝竹之音不绝。吴署令坐在下首,招呼河堤令一同举杯向杨少监祝酒。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一招‘窝里翻’,就让那两家生了嫌隙,咱们隔岸观火,只等坐收渔利就好。”
杨少监得意,就着美人手饮了一杯,“商贾贪财好利,不过为一点蝇头蜗角就互相攀咬,实在叫人瞧不上。”底下附和声一片。
“那曲老头拿了漕船,正美着呢,这几日大张旗鼓地驭使船队,瞧着像是要大干一场。岂不知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都与他人做嫁衣裳?”
“断子绝孙的老东西,且由他张狂些时日,到时候还不是乖乖把漕船转交杨少监……不,宁王手里?”众人面色了然,杨少监唤人上酒。
房门打开,来的不是大茶壶或美娇娘,杜淮琤托着坛酒,无视旁人惊诧的目光,直接来到杨少监桌前。
“听闻杨大人要酒,杜某特带了自家的珍藏,望少监与诸位大人品鉴。”说完拍开酒坛封口,重换了酒盏,满斟一杯。
杨少监见他突然到访,也不惊讶。晾了这小子许多日,他再不想法子来会,也枉负“杜小阎王”的虚名了。
旁边的吴署令先站起来,“杜淮琤不得无礼,大人在此岂容你乱闯!”
“闯了又如何,又不是你都水监的公廨,勾栏瓦舍,大人来得,我如何来不得?”他斜倚在酒桌前,歪着头答话,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那边鸨子得了信儿,暗叫不妙,慌慌张张赶来,被守在门外的程锏摔了个大马趴,再不敢上前。
杨少监抬手,遣散鼓乐丝竹,连各位身边伺候的美人一并赶了出去。
杨少监端起酒杯,“杜家是酿酒世家,上贡赋,不知杜二爷今天带的是什么好酒?”
杜淮琤给自己也满上一杯,与他碰了一响,桃叶渡用器果真讲究,酒杯发出清脆的“叮咛”一声。也不管杨少监什么反应,仰头干了。
杨少监自然不愿被小瞧了去,酒液入口,忍不住夸一句,“好酒!”
醇香清冽,口齿留香。他在宫里大宴上尝过,“白猿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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