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工位的老师冥思苦想,刚要摇头,却还真想出一件事来。
“我是数学老师,教徐营班和隔壁班的数学。都是同一个老师教,但两个班每次期末成绩都差一截。”
“哪个班是落后的?”
“当然是徐营老师的班。”
“当然?”
江理和数学老师聊得火热,把剩下两人晾在一旁。牧城罕见地没发作,歪着头看数学老师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学校的班级分为实验班和普通班。徐营带的班是普通班中的差班,回回成绩倒数第一,这都是班里后排的几个渣滓拖后腿。”
“每个班有几名文化成绩不突出的学生不很正常?”
“才不是。也不知道学校怎么分得班,他们班那几个差生,出了名的志同道合,干什么坏事都一起。”
“这几个小鬼,翻墙、逃课、抽烟、打架,无恶不作,学校已经准备劝退其中一个了。”
江理听她罗列种种罪名,一个名字浮现脑海,但他还是顺势问下去:“谁?”
“张俊。”
“此人行径最为恶劣,我听说上个月值班表也是他偷的。”
“你刚才说你教徐营班的数学?”
“对,怎么了?”
他站起身,埋头到牧城怀里的箱子翻箱倒柜,找出那几沓便利贴递给数学老师:“你能认出这些便利贴分别出自哪位学生之手吗?”
“我试试。”
她接过,看都没看就抽出一沓,“这个,我说过了,徐营比对全班的字迹也没找出人来,我也无能为力,至于剩下的……”
“这个是周思雨的……这个应该是毛项的……”
每两分钟,她便给所有便利贴贴上标签。
“你确定吗?”
“确定。你们如果不放心……”她弯下腰去翻文件箱,从里抱出来一沓厚厚的卷子,“这是学生们去年考试的答题纸,你们可以根据这个比对字迹。”
“谢谢。”他双手接过,自觉地放到身后牧城手上的箱子中。
“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们这么多。”
“没什么,虽然我跟徐营的教学风格相差甚远,但毕竟同事一场,我还是希望能帮上忙的。”
江理再次道谢后,便跟着二人走出办公室。临走前,还和那位数学老师交换了号码。
“如果有什么事,打给我就好。我叫杨蔓妮。”
“好。”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他们赶上学生晚自习时间,教学楼的每个教室都灯火通明,仔细看去,能捕捉到学生们伏案学习的侧影。
江理站在教学楼下,影子被从上而下投射的光拉得很长。
晚夜风凉,他就站在灌木丛旁,任由风解开他的外套,往里灌去。
“怎么了?”见他一动不动,牧城上前问道。
“突然有些想念我的校园生活了。”
牧城像听见什么稀奇事似的,嚯一声:“您老的校园生活,除了逃课泡吧,还有跟我打架,还剩些什么啊?”
他深深看了牧城一眼,半边神色隐入黑暗里,辨不真切。
“没剩什么了。”
不知怎得,江理的话落到耳朵里,像片羽毛一样轻。
牧城凑近的脚步顿了顿,方觉自己说错话了,欲开口弥补,“我还真没了解过……”
“牧城,现在真的没剩什么了。”
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他就转身走了。一楼的同学注意到窗外的两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牧城挠了挠头,不清楚江理怎么想的。
他的脑袋会不会拐弯呢?上午还软着脾气央求他和解,现在抛下他摆个臭脸先走了。
莫名其妙这人。
真是莫名其妙。
“我有哪儿说错话吗?”他给了身旁的警员一个眼神。
年轻警员抱紧了笔录,摇头说:“没有没有。”
听到满意的答复,他曲膝顶了顶怀里的箱子好避免箱子滑落,心安理得地走了。
走到停车场,远远望见江理直直站在车门前,他不禁嗤笑出声。
走这么快,还不是要等他解锁车门。
莫名其妙。
他猛地原地站定,曲膝为箱子提供支点,一手扶稳,一手摸向衣兜掏钥匙。
远处的灰暗里,车子尾灯闪烁了两下,刺得那人眯了眯眼,疑惑地朝他这边望来,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下一秒,他利落地拉开车门,身体匿进越野车里。
莫名其妙。
脚下的步伐却快了几分。
返程途中,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两人气氛微妙,一个靠左,一个靠右,割据出一条鸿沟。
后排的警员屁股卡在正中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这时候,保持中立,不站队,才是正确做法。
期间,牧城时不时啧啧两下,像有刺卡在喉咙,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噪音。
江理听着难受,干脆又往右靠了靠,右颊紧贴车窗,冷冰冰的触感倒让他清醒几分。
到局里后,江理回办公室取包,跟牧城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我先走了”四个字硬是被他含糊成一个音节,牧城险些没听出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江理已经坐上了下楼的电梯,忽感有些没面子。恰好这时老张端着热腾腾的茶水,慢悠悠地朝他挪过来。
老花镜后的眼睛闪烁,他怼了怼牧城肩膀,“破冰了?这是好事儿,以后相处……”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
老张眼见牧城气冲冲地与他擦身,砰得甩上办公室的大门。而后在他和夏月武双大眼瞪小眼的三十秒时间里,牧城变魔术般换了身行头,冲出办公室,上锁,与众人擦肩,而后抱臂等下一趟电梯。
“?”
“受啥刺激了?”
夏月武双摇摇头,表示没头绪。
江理蹬着新款山地自行车,穿梭于城市中的各路羊肠小道,身轻如燕,等牧城下楼,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一楼电梯门前,烦躁地低声骂了一句。
然而最让他烦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
良久,他寻不得原因,便只循着内心最深层的想法行动。
没任何犹豫,他小跑到停车场。
直到车子驶向马路,巨大的夜幕下,他突然迷茫地找不到方向。
……
江理到家后便将采血管揣进怀里,坐地铁向李书瑜研究所的方向行进。
晚九点,时间还早,这会正是李书瑜在实验室磨洋工的时候。
果不其然,他匆匆跑出研究所的时候,白大褂还在他身后飘着。
镜片后是遮不住的疲惫,他摘下眼镜,用力揉搓着眼睛,快步走到江理面前。
“老师,专家,教授!您可悠着点吧,在家给自己抽血,全菌出击,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你怎么样啊,身体还好吗,不是说头晕嘛,现在怎么样?”
江理原本僵硬的脸上泄出一丝笑意,他回嘴调侃道:“行了,李工,我没事。”
“哎哟,李工!哎哟,这名字好久没听过了!”
听江理低声笑,他摇了摇采血管,继续说:“这事儿也好久没做过了。”
“知道你厉害。”
清朗的笑声融化在空气里,江理的笑意更明显了,露出皓白的牙齿。
“行,看你笑得这么开心,就知道你没事了,那我就放心了。”
“嗯,我不会有事的。”
“说认真的,你怎么会怀疑自己吸入了某种有毒物质?呃,我可能表述不明确,我想说,你怎么就……”
“哎呀,真啰嗦,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能理解我想说什么,对吧?”
他点点头,“我现在是警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警觉。我的身体在一瞬间瘫软无力,我的意识凝固、不再思考,我是能察觉到不对的。”
“嗯好,那看来警察真不是好当的……不跟你聊了,屋里还有实验等着我呢,”他招臂晃了晃采血管,边往回走边说:“明天把结果发给你!”
待完全看不见李书瑜的身影后,他看了眼时间——【22:23】
……
牧城驾驶车辆,游弋的困兽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
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漫游的目的也从寻找江理变成了疏解情绪。
他落下车窗,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伸出窗外抖了抖,星星点点的火苗瞬间飘散开。
看一圈圈虚无缥缈的烟雾消散在风里,他叹了口气,将烟蒂摁灭于中控台的烟灰缸中。
上次吸烟是什么时候来着?
现在烦心事一齐堵在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顾不得戒烟的痛苦,最好让辛辣的烟熏味顺着鼻腔向下,凝成固体,堵住往外淌的情感。
短短半个月,他失去了工作中最敬重的师傅。追悼会还没开完,便被一通报警电话匆匆叫往案发现场。忙碌一天后,等待他的是江理的臭脸。
牧城有时候想,他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角色。念头一转,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是刑警大队的队长,队里一大伙人全都依靠他、仰息他。
所以,他不能停下,不能休息。最好能别受伤,别流泪,最好能一直运转。
这本是他该做的。他知道。
但是,其他人怎么能心安理得地默认这一切,冷眼旁观他的处境呢?
自怜自艾的消极情绪吞没了他,下一秒街上出现的熟悉身影却将他拉回现实。
江理正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他的影子从这盏路灯摇晃到那盏路灯,忽长忽短。
牧城注意到他的方向,那是一片墓地。
他赶忙打转向停车,跟了上去。
漆黑的夜,墓地外的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牧城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特意将那辆显眼的车停远了些。
江理走进墓园,拐了几个弯,停在角落的一处石碑前。
他什么也没拿,没有花、没有祭品、没有纸钱,他只是人到位了,然后毫不嫌弃地盘腿坐下,伸手怀念地擦了擦石碑,说起了话。
牧城站在入口处,远远看着江理绻缩的背影。他把头埋得很低,声音模糊,牧城听不真切。
清凉的夜风阵阵吹过,它拂过牧城的体温,呈至江理身前。
月光洒下,树影婆娑,斑斑点点落在江理身上,显得他更为渺小。
初春,蛰伏于地底的蚊虫还没苏醒,墓园一片寂静,只有清润的嗓音时不时响起,混进风声里。
不知过了多久,江理终于起身。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牧城紧跟着,走到那块令江理无比思念的石碑前。
石碑矗立在这里有些时日了,风吹日晒,造成道道刮痕。石碑与大地的衔接处还长着青草和苔痕,看起来很少有人来看望它。
灰黑色的石碑上用红漆镌刻着字——
“恩师罗秋月墓”
“壹伍年柒月卒”
他维持着弯腰的动作,顿住了。
哦,原来,其他人也有各自难以消解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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