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裕？”
云思勉眯着眼认出来眼前人，也大吃一惊。刺杀尹奂希的竟然是同他一起参加宛城察举的才子。
吴裕，或者说伍裕，见被人识破了身份，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提剑便上。
云思勉被动抵挡，一边注意着自己这边的声响，一边居高临下看着地面上来往郎中的动静：“你还不快走！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伍裕见黑衣人始终没有动剑，听见这话也狐疑地收手。云思勉这次没穿花里胡哨的红白大氅，只一身干脆利落的黑色外袍，头发也规整地梳好，同半年前一见竟是大变样。
伍裕试探地问道：“云兄？”
云思勉见他认出自己，松了一口气，应过一声便让人赶紧走，眼下已经没时间叙旧了。
伍裕无声作揖，左右确认过路线后就跳下屋顶离开了。
堂下的揭含楚在那刺客逃走之后才感到后怕，待虎贲郎中填满整个厅堂时冷静下来，顿时一阵愤懑：玛德谁这个时候刺杀尹奂希！老子好不容易查清了中毒案，别因为刺杀案又走不了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尹奂希这次没有一查到底，或者说至少明面上没有。对外只道是宋家企图杀掉天子谒者好劫走宋公心，谋杀重臣，非死方休。
尹奂希亲自带队查抄宋府，不管男女老少全部押解到西城根。骤然腾空的府邸被他赐做临时安置屋，接纳了上洛城中游离的流民。且说贫富差距巨大的灾民乍然住进宽大温暖的巨宅，吃上受灾以来第一顿有油有肉的饭菜，已经全然把先前德高望重的宋老爷打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将初来乍到的天子谒者奉为上上青天。
第二天辰时，当尹奂希说出宋府包藏妖人以妖术毒杀灾民时，宋家人更是被群起而攻之。几个月来的流离失所、死生亲友的痛苦终于于麻木中有了发泄之处，若不是虎贲郎中拦着，宋家人恐怕都会被活活打死。
尹奂希携天子剑诛灭妖人后，再向百姓宣告僧道教派的邪恶之处，更是被百姓态度良好的接受了。
至此，尹奂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一半便是疏通武关道。大量流民被收编至通路队伍以工代赈，由虎贲郎中分小组管辖。
在上洛城门大开的当天清晨，揭含楚四人便收拾好了物件成为第一批出城的人。
西城城门下，先前封城时拦着他们不让走的守兵拿出来一张长方形纸片，一端毛毛的仿佛被谁刚刚裁下来似的：“小公子，谒者大人命我在此等候，将这个薄片交给您。”
揭含楚接过来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既知君必悄然而逝，不辞而别，来日当于长安太学再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署名：尹。
揭含楚心事重重地上路了。所幸剩下的路程虽然同样泥泞难行，但到底没有因为其他的事绊住腿脚。花了整整十天，四人终于翻出秦岭，抵达蓝田关。
关内，天倾一半地一半，削尽峰峦势始平。旷野风驰三百里，欲追云际落霞声。
蓝田、青泥、 灞上，纵马半日之内，长安城清明门已在眼前。
长安城蒸腾着人间最鼎盛的烟火气。城中的八街九陌，如棋盘般将皇城分割。这些宽阔的槐松大道车辚辚，马萧萧，与丝绸摩擦的窸窣声所调和，日夜不息。
肆廛之中，不见粗粝的杂物，映入眼帘的是光洁如月的关中玉器、纹饰诡谲的东洋漆器，以及从西蜀千里迢迢运来的华美蜀锦。空气中弥漫着交趾沉水香的清冽与西域麝香的暖意。
目之所及，是成堆的粟、黍与悬挂如林的腌肉；转角处，可见代地的坚铁与渔阳的盐块堆积如山。更有那远道而来的大宛胡商，牵着号称“天马”的骏马，马蹄不安地刨着黄土，引来无数惊叹的目光。
这是真正的“天下百货，聚散于此”，却是和秦岭以南的饿殍千里天上地下。
“你俩要在长安呆多久？”揭含楚成大字躺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原本太学生是有专门的斋舍，多人合宿。但揭含楚没法放邱一禾一个人住外边，加上自己也不大乐意和别的太学生一起挤，便租了一套一年两万钱的一堂二内小院，带一间小储藏室。两人合住正好，这些天暂时睡了四个人，就显得有些挤了。
揭含豫被直白地驱赶，虽然有些不悦，但也表示自己在南阳还有生意要做，等揭含楚去太学登记报道后随时都能走。
云思勉则是死皮赖脸地要求揭含楚腾出储藏室，说自己可以勉强窝在里面。
大周沿用古制，以十月为岁首。在岁首之前，也就是每年的八月九月，需要完成太学新生的登记与集结。四人落脚长安城已是八月廿三，再有一个月便要正式随博士受业。
揭含楚决定重阳节后去太学报道。
报道登记这天他只有云思勉与他同去。揭含豫第一次来长安，日日早出晚归流连东西市不知在做些什么偷鸡摸狗之事。邱一禾更喜欢往辟雍——如今让尹奂希给改成了“格物院”那边去，明面上能看见的只有雪白的纸本，一摞一摞归置在临街的店铺。
揭含楚刚入长安时也前去打听过，一个纸本能卖到足足两千钱，买十个纸本的价钱都抵得上他一年租房的花销了！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长安纸贵”。可哪怕是这样，每日可都雷打不动地有好些佣人前来替主家采购。
据说尹奂希离京前给格物院的工匠们留下了新的技艺，几个月来已经研究得大有所成，邱一禾大早就跑去看热闹了。
登记并非直接去太学，而是先去太常寺。太常寺主管宗庙礼仪、天文历法、医疗卜筮、陵寝祭祀、文化教育、乐舞典制等。可以说，一切与“天”“神”“祖”“文”相关的事务，都归太常负责。太常地位尊贵，为“九卿”之首，如今的太常寺卿便是那位神仙入梦的李大人李文渊。
当然，前来为新生核验身份及举荐文书的必然不会是李文渊本人，往年这些事都是由太常寺低级官吏或太学学长来做。
一个着直裾深衣的白面青年接过了揭含楚的文书。
“南阳郡举荐上来的？年龄竟这样小。”青年将举荐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眼神在揭含楚和云思勉之间流转，企图证明受举荐而来的新生是云思勉。
被人质疑年纪小对揭含楚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他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青年。
那是太守杨子陵特意为揭含楚写的赞。
“善哉！童子曰某，年一十三……”青年不明所以，下意识从上到下念出声，突然卡了一下又重头看起，惊叹道，“小兄弟，你还真是少年君子啊，这十年竟做成了这样多的事！”
揭含楚淡定微笑，他从对自己的称呼中确定对方是太学的某位学长，言行轻松了许多：“学长谬赞了。小子昔日微光，不过登太学之阶石。如今我只是各位学长的小学弟，日后还指望学长的指点呢。”
青年名为蔡春，被哄得舒畅，当下便确认其入学资格，并将揭含楚的名字正式录入官籍。
揭含楚被叮嘱先略等一下，便靠着云思勉四处张望，讲起了小话：“云兄，你什么时候走？”他倒不是真的将云思勉用过就扔……过河拆桥，只是觉得造反小分队不能都耗在长安，偌大的周国未必没有云思勉的用武之地。
但云思勉对离开一直表现得很抗拒，揭含楚日日赶他走也有些没脾气了。
他本以为又会听见重复的答案，不料云思勉这次痛快地说等行过谒师礼之后他便动身出游。
揭含楚先是一愣，劝服的套话挂在嘴边又给生咽回去，茫然地眨眨眼：“你说……你要走？”
云思勉难得见他呆傻的一面，毫不留情地拉扯着他脸颊两旁的嫩肉：“阿楚要是不乐意，我也不是不能留下。”
小腿骨被重重一踢，云思勉顿时龇牙咧嘴，和揭含楚被蹂躏的面上的表情一般无二。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吗？如果能自己选择死法的话，我更愿意作为一名对主公来说独一无二的将军战死沙场，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被替代的亲卫。”
“我要北上上党。大周的战马多产于此，我会为你领一队骑兵回来，”云思勉神色肃穆，“等我。”
揭含楚仰头望着他，相顾无言，直到因长时间没眨眼而感到酸涩时，他才垂下眼睫：“好。”
蔡春很快就出来了，带着能够证明揭含楚太学生身份的符牌，太学常服和一些笔墨简牍。
“衣服的大小是统一的，我估计你穿着会特别大，只能自己找绣女裁剪了。”蔡春将下裤抖落出来，按着脚踝的高度比划了一下，腰已经到揭含楚胸口处了。
某人又在一旁笑出了声。
揭含楚心中的郁气被笑散了，他面无表情地把衣服和文房四宝塞给云思勉，自己则收好了符牌：“多谢蔡学长。”
“还有一事，”蔡春激动地按着揭含楚的肩膀，发出了颤抖的声音，“你知道你的授业博士是谁吗？”
太学下设《术》《史》《文》《诗》《法道》五科，博士各专一科，负责教授弟子、参与议政、制定礼仪。太常寺会根据各科弟子人数进行平衡，调整新入学的太学生的分配情况。
若是按学习难易程度划分，《文》《诗》二科更为通识简单，肄业人数远不如剩下三科多，故而每年被分配至《文》《诗》二科的新生更多。
揭含楚便合理地猜测是不是教授《文》《诗》二科的博士，只是不知尹奂希是哪一科的博士，可千万别落到他手里了。
“是专修《法道》的杨祭酒！杨祭酒原本都不再亲授学生了，不知怎得今年又给安排了一个名额，竟花落你家！”
揭含楚先是一喜，继而大惊：莫非我要成为关门弟子了！
祭酒为太学博士之首，在大周实权不大，且由于《法道》毕业困难，朝堂上的直系子弟也不多。成为这样一位老教授的关门弟子，怀抱鲜明求（造）学（反）目的的揭含楚也有些道心破碎。
也不知是否看破了揭含楚的心思，蔡春继续说：“祭酒杨祐杨大人可是弘农杨氏目前辈分最大的一位，当朝大司空杨子階便是他的堂侄，”他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羡艳地看着揭含楚。
揭含楚感觉自己在蔡春眼里像一只偷油成功的老鼠。
不过他想得更深一些，弘农杨氏，那不就是南阳郡守杨子陵杨大人的快乐老家吗？这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名额，难道是杨大人在其间撮合？
揭含楚隔着千山万水向杨大人遥表谢意，虽然这帮衬有点歪，但揭含楚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蔡春学长看上去倒是很羡慕他能够成为杨祐大人的学生，揭含楚企图向他释放一些友善值：“小子初来乍到见识不多，敢问蔡学长在哪位大人手下高就？”
蔡春学长爽朗地叉着腰，白净的脸庞染上红润：“那自然也是杨祭酒了！”
揭含楚：……那你大惊小怪个勾史啊。
揭含楚也跟着干笑：“哈哈相逢即是有缘，师兄，小生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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