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含楚老是听见房顶传来的干呕声。他总算知道什么叫“成像翻转”了——夜空下的长安城八街九陌倒悬于天，揭含豫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哥！你没事吧？别吐屋顶上，咱们不好打扫——”
揭含豫本就晕的脑袋雪上加霜，他落到地面上时甚至趔趄了一下，硬是撑着一口气道：“还好，就是有点晕。”
揭含楚扑腾着过去查看，把这支千里镜递给了邱一禾：“晕千里镜可怎么办，其实我觉得它在马背上侦探流匪还是挺有用的。”虽然是倒着的。
南阳郡沃野千里，千里镜在手，那可不就是让流匪直接现形了吗？同理，去上党做套马的汉子也能比别人套得准！揭含楚一片苦心，却不料真有人晕望远镜。
“前庭系统也太发达了点……不对啊，哥你不是不晕马吗？”揭含楚想不通，邱一禾也表示这种症状太超前了他根本没见过——话说回来，邱一禾也不晕望远镜。
揭含豫不服：“可能只是眼睛累呢？我感觉是因为眼睛累才导致头晕。”
邱一禾接话：“揭大哥说的有道理。”
某处又传来一声嗤笑。
接下来的剑光剑影可谓是家常便饭，揭含楚抬袖抹抹隐形的汗水，装没看见绕着走了：“小生无意参与此等纠纷，这就退了，这一退便是一辈子……哦对了，你俩收了千里镜就赶紧走。”
揭含豫确实准备走了，他离开南阳已经快三个月，再不回去那些豪族少爷的大哥可能就换人了。他出发前汝南的流匪隐隐有躁动，虽说不至于直接扫荡南阳，但多少有些不放心。
离京那天揭含楚也跟着出了城。
“大哥……”
揭含豫见不惯这小儿女姿态，低头看着揭含楚：“你不是哭天喊地地要把我送走吗？有话快说不然抽你。”
话音刚落，揭含楚感到一直粗糙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拍了记下，像小时候一样。
“大哥，我可能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你照顾好自己，还有二哥和叔父他们，”揭含楚就着揭含豫的手抹了一把眼泪，“你在南阳行事不要太招摇了，怎想这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行了，吟咏完就回城吧我的大才子，外面风大，”揭含豫收回手，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事就给我写信，要是有人敢打你……”
他看向站在揭含楚身后十步距离的云思勉：“我提剑来把他剁了。”
其实云思勉打不打我你也想剁他吧……眼看二人眼神相接，揭含楚当机立断一抽马臀，忙把他哥送走了。
“路上小心！”
云思勉看着揭含豫越来越小的背影，一步窜上前揽着揭含楚的肩膀幽幽道：“我也要。”
要什么？
揭含楚瞳孔地震，深深凝视着刚拍过马臀的手心，视死如归地也在云思勉屁股上拍了一下。
云思勉一下子撒手脸庞绯红：“你做什么！”
“不是你说你也要吗？”揭含楚也嫌弃地甩着自己的手。虽然打上去手感还不错，还会反弹……
“你在想什么！”云思勉羞怯地咆哮，“我说等我走了你也得给我作一首诗！”
揭含楚魂游天外，压根没听清他的要求，胡乱应着：“唔。”
十月十，谒师礼。揭含楚向蔡春询问了细节，换上剪裁好的太学常服，抱着在西市斥巨资购入的一捧岭南晚熟莲蓬头，前往太学杨祭酒的博士舍。
博士舍不仅是博士的住所和讲堂，也是其门下学生聚居和学习的地方，而各博士的博士舍都统一集中在讲肆。
虽然杨祭酒今年只收了一个学生，但全太学的新生都在今日谒师，在太学难免不会遇到同年。穿过太学广场时，青绿的莲蓬头在一干熏肉作束脩中颇为清新脱俗。
揭含楚低头趋行，没有半点逗留的意思，目标明确地径直往讲肆所在走去。
一只脚踹在揭含楚膝窝，他当场半跪下去。眼见着莲蓬快要落地，他侧身护住，膝盖却在地上蹭了一下，薄薄的常服瞬间磨破，显出内部的血丝。。
“哟，那个小孩——”后方伸来一只狰狞的鸡爪直奔莲蓬，揭含楚被云思勉打习惯了，他迅速反应过来，矮身不进反退，手肘斜向上猛地撞在身后人的肋骨。
那人一时不查，偷鸡不成蚀把米，抱着胸连连后退。
这边动静太大，广场上的学子纷纷侧目，揭含楚自己左脚绊右脚跌坐在地上，手中莲蓬却稳稳当当。
“嘶——小王八犊子！”
“这位大哥为何欺负小孩呢？”揭含楚第一次碰瓷没掌握到力度真一屁股坐了下去，摔得问候那人爹娘，还不忘带着实打实的哭腔诉苦，“呜——我还只是个孩子，大哥你的年龄都能当我爹了，怎么还要欺负我呜呜——”揭含楚张口就来，一点不给那人讲话的机会。
那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人模狗样鸡飞蛋打……总之不像好人！揭含楚不是以貌取人，他是真的很纳闷这人怎么能过了察举的第一关的？莫非那主事大人眼神不好老花了吗？
在场的都是地方豪族子弟，他这个南阳地头蛇（之弟）根本不带怕的。
有两个熟识他的人看见揭含楚颈间拳头大的金长命锁，也怕招惹了什么地方娇生惯养的公子，赶紧前来劝架：“魏兄没事吧，别和小孩一般见识。”
魏朝端还没说话，揭含楚自顾自把话头接过去：“就是就是。”
众人：……
魏朝端现在肋骨还疼着，揭含楚骨架不大，刚刚那一下更是直接怼在他两块肋骨之间。他一开口就连连倒吸气。
揭含楚原地坐下委屈巴巴地说：“莫非这位大哥觉得我后退那一下把你撞疼了要讹钱吗？可是我怎么能撞得过你呢……呜呜。”
有正义使者把揭含楚扶起来，一个略有些眼熟的人还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揭含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巴仍是瘪着。众人看去，就像自家被欺负惨了的小子侄在强忍泪水。
是承认自己欺负小孩，还是承认自己被小孩欺负？魏朝端有苦说不出但不能输气势，撂下漏气的狠话，在周围人的鄙夷中抱胸遁走了。
太学生都是经过严格的考较察举才能从一郡之地杀出一条血路，自然对魏朝端这等恃强凌弱的做派看不上眼，一拥而上拉着揭含楚检查有没有摔伤。
揭含楚感觉有十几只陌生的手按在自己屁股上：“呜——”
“做什么呢？”蔡春的声音由远及近，揭含楚如听仙乐耳暂鸣。
蔡春奉命引荐揭含楚正式拜见杨祐，眼见着快到约定的时间还不见人来，走出后院却发现一群本该毫不相识的新生竟扎堆围在一块。
众人成左右散开，露出中间涨红脸的揭含楚。
“学长好。”
揭含楚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念蔡春：“师兄——”快来拯救我的屁股！
蔡春走过来：“这是怎么了？”
揭含楚扭扭捏捏不肯说。被摸屁股的事怎么好意思到处讲，只说是在地上磨蹭了一下。
蔡春蹲下来看了一下揭含楚的膝盖：“还擦破皮流血了，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第一个替揭含楚拍屁股上的灰的年轻人上前一步行了弟子礼：“学长，方才那位北海郡的魏朝端魏公子拦路推了这位……”年轻人目光转向揭含楚。
揭含楚接收到指示：“南阳揭含楚。”
那年轻人面露惊讶，但随即就调整好表情正要继续说话，却有人比他更快地惊呼：“你是揭含楚！”
众人转而又盯着人群中的那年轻人，年轻人似乎也觉得自己举止有些不妥，拨开人群向一脸莫名的蔡春行了一礼，才蹲到揭含楚跟前与他平视，声音颤抖眼神清亮：“含楚弟弟……能帮我引荐一下令兄吗？我是汝南郑瑞林……”
揭含楚下巴快要落在地上，这居然是揭含豫的迷弟！
眼见着郑瑞林都快要跪地上了，揭含楚腿痛也只能先安慰着：“成。郑兄，你要是早几天或许还能见着我哥，他和我一起上京来着，不过前些天刚走……”
错过偶像的郑瑞林支离破碎。
“行了，”蔡春一直插不进话，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揭含楚随我来，其余人各自去行谒师礼去。”这一届新生怎么这么难带！
揭含楚逃过一劫，三百六十度向各位大龄同学行礼告别，快要走出人群时还回头朝那位帮自己说话的同学挥了挥手。
唉？怎么似曾相识？
蔡春领着揭含楚往后院博士舍走去，见他莲蓬不离手，好奇的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这个天竟然还有这样鲜嫩的莲蓬，真是罕见呢……”
揭含楚的半张脸隐匿在莲蓬下，露出一对弯弯的眼睛：“这是学生给杨大人的束脩。师兄，你说杨大人会喜欢吗？”
“不好说，”蔡春觉得新奇，太学的束脩一直以来都只是一套形式，历届学子都遵循惯例以一吊熏肉作束脩，若是老师好饮最多再带一壶清酒，带莲蓬来的还是头一个，“不过老师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带了熏肉他也吃不了。”
揭含楚眼角一抽，是这个道理没错了，但是直接说出来真的好吗？
“先随我去包扎吧。”蔡春拐了个弯往医庐走去。
“师兄，”揭含楚摸了摸膝盖，手指并没有沾上血，“它好像不流血了。”
蔡春也惊奇，夸了一句小孩恢复得就是快。调转方向领着揭含楚朝博士舍去，舍内只一案牍一矮凳，其余空间全被竹简堆满了。案牍上平铺着一张白纸，杨祐正在往上誊写。
“先生，小师弟来了。”蔡春收起嬉笑之色，俯身以请，立侍其右。
杨祐缓缓抬头。
揭含楚身着最寻常的素色太学常服，眼中含笑，丹唇外朗。另有大片青绿掩于身前，成为秋日里不多的亮色。
杨祐一眼就看见了那捧莲蓬，他提笔指了指：“青青莲蓬，何也？”
揭含豫上前将莲蓬放在杨祐膝头，顺势双膝跪地行谒师大礼。
杨祐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破洞的裤子：“不用跪了，起来吧。”
“是，”揭含楚起身行了普通的弟子礼，“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可惜春日桃花难得，学生只能寻来季夏晚熟的莲蓬供老师赏玩。莲子心苦，学生揭含楚拜谢先生教学之苦心。”
杨祐掰开一粒莲子，连着莲心一起塞进嘴里，立马被苦得灵魂出窍。
蔡春连忙把案牍上的茶水奉上。
杨祐一饮而尽，茶香最终压过了舌根的苦涩。他仰天大笑：“不错，这才是我杨祐的学生。‘我言秋日胜春朝’‘我言秋日胜春朝’，好好好……小爱，下一步该干什么？”他侧头看向蔡春。
蔡春扶额：“先生，我是蔡春，不是小爱师兄。接下来您要回赠礼物，书卷笔墨都可以。”
揭含楚满头黑线，先生您是有多久没收学生了，这也太草台班子了吧！甚至连学生都能认错！
杨祐一脸“学到了”的表情，扑向满地翻找着，摸出了压在最底下有点开线松散的竹简。
莫不是什么前朝大师遗作？
杨祐竹简递过去，揭含楚激动地双手接过，一展开看见最左边大大咧咧写着三个字——唐、遗、爱。
揭含楚：？老师您这是把学长的延毕产出送我了是吧。感觉有些晦气呢……
他抬起头可怜地看着蔡春，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蔡春无奈地摊手，背着杨祐翻了个白眼。
杨祐始终乐呵呵的：“这是你小爱师兄记下的《法道》第一卷原文以及他自己的理解感悟，你且回去好好研习，等到明日授课时，我可是要好好检查的。”
老师，我请求收回莲蓬并转送给小爱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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