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得膈人的物件拍着蔡春的肩膀,他伸手不耐烦地推开,那东西却紧追不舍。
“师弟,师弟……”
“我超好汉饶命——”蔡春猛地睁眼,唐遗爱的大半张脸占据了整个眼眶,拍打自己的分明是一卷竹简。
“……先别睡了,你把先生送回家吧。”
蔡春也不知听明白没,发懵地点头摇头。
唐遗爱回头看了眼揭含楚,叹了口气:“算了,先生还是我送吧,你去把小师弟叫醒。”
揭含楚被摇醒了,嘴角还挂着要落不落的口水。他假装不经意间嘶溜了一下勉强维护好形象,还没走出门郑瑞林就找来了。
“含楚弟弟!”郑瑞林亲亲热热地拉住他,“我可想死你了!”
揭含楚伸手按了按嘴角,打趣道:“瑞林哥恐怕是想尹大人家的饭吧?”
“你不也是,才这个时辰就在擦口水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余光瞥见柳望站在十步开外,揭含楚还有些惊讶。
“先生,师兄,我先走啦!”他回头冲三人挥了挥手。
郑瑞林狗腿子般接过空食盒,一副不敢生气的扭捏样:“我早就猜到尹大人中午也会给你送饭来,可惜我们先生不让学生在白日里扎推,不然我也来了,被抓到了还要抄书呢!”
揭含楚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略有些惊奇,不过他想的是这位老师莫非才是呼朋唤友的魏朝端的天敌?
郑瑞林在《史》科周铮博士手下,《史》科也属于极难毕业的三科之一。
周铮在太学的资历仅次于杨祐。杨祭酒近些年也不怎么管事,传言说下一任祭酒或许会是周铮。
周铮人如其名,刚硬古板、不容逾越,人送外号“周铁尺”,因授课时案上必置一柄黑沉沉的铁尺而得名,敲打学生时虎虎生威。
他尤其对京城里渐兴的“尹子学说”深恶痛绝。在周铮看来,学问除了传承的正统,其他都是歪门邪道。
揭含楚听明白了,周博士这是拐着弯骂他们呢。不过他也有些不乐意,骂尹奂希就罢了,怎么他们师徒四人还要一起连坐。
二人正聊着老师们的八卦,穿过太学广场走出大门后,原本跟在身后的柳望却不见了。
郑瑞林见揭含楚停下脚步不知在看什么,拿手轻轻碰了碰:“怎么了?”
“瑞林哥你先回我家去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揭含楚转身就跑,“万大人恐怕已经提着食盒在路上了。”
“唉……”郑瑞林喊不住他,只好自个儿先走了。
揭含楚原路返回,一路上都没看见柳望人影。
太学广场后方是博士舍,穿过博士舍走到尽头便是论难之所——即学术礼堂兼辩论厅。
大周注重“师法”,不同学派之间常举行公开辩论,称为“论难”。早些年还常有僧人讲禅,尹奂希对宗教人士发难之后,论难的次数也减少了。
论难之所背面,便是太学的两栋藏书楼——一曰“兰台”,一曰“石室”。上课这么些天,揭含楚还从未去过藏书楼。
贪多嚼不烂,博士舍堆着的书就已经汗牛充栋。揭含楚还得在太学待好几年呢,未必不能把藏书楼给读空喽。
受伤前在广场上碰见柳望几次,回回他都抱着一摞书从藏书楼出来。揭含楚摸索着方向,往藏书楼走去。
唐遗爱将博士舍散落的书卷和纸本归置好,搀着杨祐往外走。
祭酒的宅院就在太学背后,每一位祭酒任职期间都会暂住于此。不过弘农杨氏家大业大,在京城有额外安置的府邸。
唐遗爱借来了太学的公用马车,和杨祐一起坐进车厢里。
杨祐随意地哼着咿咿呀呀的小曲,眼皮微微一掀,唐遗爱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着,眼睛竟是一眨也不眨,不知在想什么。
“咱们小楚还真有大能耐,刚上京几天呢,就独得小希青睐,”杨祐老神在在,仿佛只是随便聊两句,“谁不知道陛下看重小希,多少人挤破头托关系都想进小希创办的格物院。”
“所以您也认为,小师弟与尹……奂希牵扯到一起,对他而言竟是只有好处吗?”唐遗爱诚恳地问道。
杨祐捋了捋胡子,照旧一派淡然:“小爱啊,你还不懂吗?你既做了他师弟,不管事后如何撇清,你都已经和他牵扯在一起了。”
“老夫不止尹奂希一个学生,还有你们三个,尹奂希不倒,对咱们来说才是只有好处……”
“簪缨世胄尹门昌,鼎鼐调和盛名扬。麟阁丹青绘侯相,龙书铁券赐公堂。”
“尹奂希,才是尹家真真正正的龙书铁券。”
不等唐遗爱再问,杨祐摆摆手,继续哼着他那不成曲调的小令。
唐遗爱垂下眼帘,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
郑瑞林拎着空食盒走到揭含楚家附近时,街上停了一辆单骑马车,门边一左一右持剑立着两位虎贲郎中。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返回太学去寻揭含楚,院内的褚立立听见脚步声,赶忙迎出来:“三公子快些,大人都……怎么只有你?三公子呢?”
“含、含楚他让我先回来,他还在太学。”郑瑞林冷汗连连,心道下次死活也要缠着揭含楚,不行就蹲太学门口守着他。
这、这,中郎将大人在院里,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郑瑞林万不敢单独进去拜见尹奂希,只贴着墙根隐匿身形,并起到揭含楚快些回来。
揭含楚绕着两栋藏书楼转了好几圈,愣是没看到柳望。
难道在楼里面?他隔着门往里探了探,一把短剑凭空落下,摔在揭含楚脚边。
揭含楚:……
柳望这是闹哪样?他但凡脖子再伸长一些,就要被砸个正着了。
揭含楚也不是个没脾气的,被遛了一路本来就心烦。他负手抽出剑,用剑尖拨开地上的短剑后,倒退着走出了兰台楼。
柳望从兰台楼冲出来:“揭含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物件,快步跑上去往揭含楚怀里扔。
揭含楚右手提着剑,只能勉强抬起受伤的左手去接。
“嘶——”扯到伤口,他才停下脚步埋怨地瞪着柳望,“柳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望没看清他一闪而过的表情,抬起双手作投降状解释道:“你身边一直有人,我想找机会和你单独说说话,就只能这样了。”
说罢他温和一笑。
这平常的笑容揭含楚却品出了不同的意味,最初揭含楚还觉得宛若春风,打过一架后再看,分明是一把柳叶刀。
“什么事要单独和我说?”揭含楚不敢大意。先前还能和尹奂希撇清关系,如今他答应加入格物院,与尹奂希更是千丝万缕捆绑在一起。柳望真把他打入太后党,揭含楚也掰扯不清。
与其往后日日担心受怕,不如今日把话直接说清楚。
瞥见柳望的短剑还躺在兰台楼地板上,揭含楚暂时松了口气。
柳望听见这话也有些奇怪:“我难道要大张旗鼓跑到人前去说你是我捅的吗?”
揭含楚哑然:“说的有道理……但这样不是更吓人吗,你都捅了我一剑了,你单独找我不怕我不敢来吗?”
柳望又笑了:“那你怎么不和郑瑞林一起出门,还折返回来找我?”
“你快别笑了,看着欠打,”揭含楚左手团了团那坨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这是什么?”
“一块兔皮护腕,”柳望接过护腕,围在揭含楚左肩的伤口上,“护腕也没说只能护手腕吧,我看着这肩膀也能护。”
“天凉了,当心伤口受风……就当是那一剑的补偿吧。”
揭含楚不置可否,末了又挑眉看他:“你可别想这么轻易就一笔勾销,少说我还得养上个把月呢。”
柳望依旧是笑:“那正好,养伤这段时间你就能日日带着了。”
揭含楚看不下去,决定用一句话解决微笑:“中郎将大人让我去他的格物院,我答应了。”
柳望的嘴角一下子垮下来,脸也瞬间黑了,堪比川剧变脸。他瞳色幽幽:“你这是什么意思?”
快到饭点了,揭含楚摸着空空的肚子:“唉,尹大人家厨子确实不错,实在是盛情难耐呐!”
是了,尹奂希还在倒贴他呢!柳望脸色不好,也生怕真把揭含楚赶去尹奂希阵营了,硬邦邦地说:“你收了我的护腕,也就是接受我的……‘倒贴’了吧。”
柳望难以启齿,实在不知揭含楚怎么能如此随便地把那两个字挂嘴边。
揭含楚有些想笑,演出了一副拙劣的受宠若惊:“哇偶——”
柳望狠狠剜了揭含楚一眼,留下一句“你好好带着”,脚底生风地窜进兰台楼,还把门给关上了。
揭含楚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推剑入鞘大踏步走出校门。
他好好感受了一下这只灰毛护肩,不错,确实很挡风!
虽然大概清楚柳望的立场,但他到底不清楚二人之间的冲突程度。两次试探下来,揭含楚在柳望这边扮演墙头草的角色还是挺成功的,可见柳望对他不会真的下狠手。
这就有意思了……
回家的路不长不短,总之并不够揭含楚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等他拐进家门的巷子,一驾马车堵在路旁,摆出了一副清场的势头。
郑瑞林蹲在门边,像一株可怜巴巴的蘑菇。
揭含楚:一个二个都赶上了是吧。
“瑞林哥,”揭含楚拉起郑瑞林,发现郑瑞林手都冰凉了,也不知在外面吹了多久的风,“没事吧?我先带你进去裹件衣服吧,别冻生病了……你找一禾哥给你煮些姜茶,这个空盒给我吧……”
尹奂希眼睁睁看着揭含楚略过了坐在院中的自己,忙上忙下把郑瑞林给安顿好了,这才施施然飘到小院石桌处:“呀,不知中郎将大人亲至,有失远迎。”
尹奂希手捧一杯热茶,热气上涌让揭含楚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比那小子先到,你怎么不问我冻着没?”
揭含楚没多想,手心覆上尹奂希的手背,发现他的温度比自己高得多。
正待抽离,尹奂希反手握住了揭含楚的手,打量着他肩膀上的兔毛:“这么冷的天也不知早点回家,活该你冻手。”
家中除了揭含楚和邱一禾二人,再没别的佣人了。这杯热茶估计也是尹奂希身边人动手烧的。尹奂希手心残留着热茶的温度,确实暖和,揭含楚借着他的温度回暖便没抽出手,
尹奂希心情舒畅,转念又想到他今天下午放了自己鸽子,不悦又挂在脸上:“我特意让先生去请你,你怎么还耍大牌不肯到格物院来?”
揭含楚也垮着脸:“没你这样压榨童工的吧,我才刚回校一天……”
或许热茶真的暖人心,尹奂希一贯苍白的脸上也染上薄红,看上去也多了几分人情味,倒不像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外戚重臣。
说起来,尹奂希貌似也从来没用权势压过他,或许一半出于现代人平等博爱的价值观,一半出于对揭含楚这个“老乡”的宽容,揭含楚也觉得自己得适当给尹奂希一些好脸色。毕竟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不知道内情,尹奂希还得继续再官场混,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想到这儿,他用食指挠了挠尹奂希的手心:“我明天提前一个时辰下学,去格物院吧。”
好脸色也就给到这个程度了。在尹奂希提出要和他共进晚餐时,背负着邱一禾和郑瑞林殷切期望的揭含楚言辞果断地决绝了他,灌他喝下邱一禾刚煮出来的姜茶后便将人请出了府。
尹奂希看着自个儿提着空食盒的手,呆站了快半刻钟的时间,才回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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