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挺快,他说。
袁朗肯定地轻点了下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满世界逛,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什么,担担面?牛肉拉面?炸薯条?汉堡包?谁知道。
真快。许三多轻轻地说,你的书,我还没读完。
袁朗:慢慢读吧,时间有的是,感谢。
许三多摇头:再不读,书就老了。
老的东西教给人更多。
再不读,我就老了。
那我也会老的。
许三多立刻笑了一下,笑过以后接踵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会让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体会到他的舍不得。
……太快了,真的……许三多又说,他的眼睛开始泛潮。
袁朗的手奇怪地抽动着,他往背后看了一眼,在通行关卡的黄黑色栏杆下,准备离澳赴美的随行人员已经就绪,他们的目光都似有还无地落在这两个注定没办法好好道别的人身上。
袁朗把手揣了回去。
视线依旧追踪着他的双手,袁朗没有因为自己的让步和妥协而得到片刻的自在。
袁朗又把他无处安放的手拿了出来,像许三多惯常的那样,中指贴着裤线。
现在他们是一对照镜子的人了。
他只好对他看着。
空天地面,世界中国,每天都是四处奔走,随时准备起跳,那片能够让他扎根的故土好像成了一百年前的事情。
可故土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的故土,热土……心土。他的根扎在这里,从今以后不论他去旧金山还是新金山,他始终都走不出面前这座为他拔地而起的小山了。
快新年了,又一年……你守着我这么久了,辛苦。袁朗说,他把手背在身后,刻意向什么人展示着他的清白。
你别寒碜我了,那就是我的……工作。许三多的表情很沧桑,这种沧桑看起来可绝对不止一百年。
嗯?那我算什么……我是说,对我也是工作吗?袁朗对着他问道。
“……”
许三多低着头,他在飞快的眨眼睛,试图通过这种运动把他身体里快要凝结而成的潮湿代谢出去,效果显著,他不想哭了,他出了汗:
“是……不是,那个……应该也不全是……我,我很感谢我的工作……”毕竟它让我遇见你……许三多想。
“……”袁朗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他说本来想和你说声谢谢,现在看来你也别有所图………那就不需要了。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袁朗话里的那个“也”字让他脸红,但是随即他意识到他们即将分别,于是他又克制地,缓缓地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叹烂了袁朗的半边身子,袁朗酥在许三多的喉咙里。
他的手又蠢蠢欲动了。同时也感到数道目光又瞄准了他,那样整齐划一灵活机动,同仇敌忾又锲而不舍。好像他们的眼球联动着同一个开关,这些目光在无声地制止,在沉默中催促。
袁朗抬起手腕,他看了一眼表:
“我得走啦,许三多。”
“好走。”许三多点头,他不会说别的话了:“……可真快。”
“是啊……”袁朗把手从目光中挣出来,让它回归最本分的用途:握个手好吗,许三多同志?
许三多一愣,而后急切地握上了那只手,袁朗回握,大概两秒钟,好的,松手。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在这两秒中他们都得到了某种平静。
袁朗:“现在我真得走了。”
许三多:“再见……首长。”
袁朗退后一步,他说兴许我们不会再见了……多读读我的书吧,麻烦你,那样书才算有了生命。
袁朗说完,回身,迈步,他走了。
许三多还扎钉在原地,他连目送的权利都没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许三多回头:
“师长。”
王庆瑞:“走吧,首长东进,我们北上。”
许三多顺从地钻进车里,身后已经没了动静,他们刚踩上的那块方寸已经成了一片空地,袁朗未竟的话依旧在空地上徘徊,许三多替他做了补充:
“多看看书吧,许三多。书翻开就有了生命。也多想想我吧,许三多。你念着我我就不会变老。
我想我明白袁朗的意思,这种明白很无奈。我们也都明白这种无奈。尽管无奈,但是那一天,我们谁都没有回头,也许根本没必要回头,我和他……我是说,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从来没有。我们独处的时间很短,并且沉默更多,我们的心替我们说话,我们的心告诉我们三个字:
“我爱他。”
尾声。
车厢微微摇晃着,回程的汽车驶进首都,许三多端坐在车里,窗外是首都的人民在庆祝新年,入目是五彩缤纷的世界,四处飘扬着彩旗和红星,车子忽然停下,一阵小小的骚动,车前跑过几个大呼小叫的脑袋。
许三多讶然地看着他们。
这惊讶只是个开头,因为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人拉开车门冲上了马路,车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了——有的人把音响搬到了马路上。
车里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王庆瑞最先发应过来,他让人打开了车载广播。
“……中央广播电台最新消息,现在是1999年12月20日零点……离家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是亿万中华儿女翘首企盼的时刻,在这里……”
声音渐次淡去了,但是车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个发现让士兵们愈发肃然。
新年,新世纪,它们终于等到了扎根在这片故土上的人,新未来的脚步从没有如此近在咫尺又震耳欲聋。
窗外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海洋,一辆军车被夹在一堆民用车里艰难地游动,人群在舞动,大笑,许三多看着窗外,流泪。
他后知后觉,他热泪盈眶。
我到今天才明白袁朗和我参与了什么,我把这段经历比做战争,一场真正的战争,一场有意义的战争,或许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起了什么作用。我们努力很多,可作用没准很小,小得像晶片或者螺丝钉。
我不知道袁朗有没有在听广播,我也不知道,如果他听了广播,又会不会感到惊讶。但是我和他在战争伊始,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赴死的准备。
连我们这样的螺丝钉和小晶片都做好了准备。
马上就是下个世纪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过去的耻辱就让它留在旧世界,我们不会让他们把问题拖到新的世纪,因为新的世纪还要有新的秩序和新的希望。
交警在指挥交通,人潮褪去,军车得以靠岸。警务处大院依旧绿树成荫,直升机在空地上旋转着机桨,军人无声地上下,几个月是一扭头就过去了,一切和昨天没啥两样。
许三多立在廊下看了有一会,扭头回到宿舍,进门的第一件事是撂下他不算讲究,或者说干脆不讲究的行李,并且拾掇出他的家私——袁朗送他的书,书不算新,书页皱折的厉害,看得出主人时常翻阅,也许这本书也没有袁朗说的那么不堪,至少他自己还算满意。
书很厚,袁朗总把书读的很厚,许三多翻开,里面是他日夜诵读倒背如流的内容,这些段落陪伴了他很多个日夜,许三多一眼就瞧出哪里不同。有一些句段被水笔圈上,划去了,袁朗在侧面的空白处做了一些批注:
“太局限,现在不这样想。”
“划掉,啰嗦。”
“过于天真,不是说你,你的天真很好。”
许三多反应了几个回合才发现袁朗是在和他隔空对话,反应过来的同时就笑容上脸。
许三多笑着读下去,袁朗的批注散落在整本书的各个角落,许三多总是读着读着就和惊喜不期而遇,比如袁朗写他童年时的经历,说曾经饿得一口气吃了十八个馒头,袁朗在一边写:“现在仍爱馒头,早上吃馒头如何?”
许三多回忆了一下,他们有一天早上是吃了馒头,袁朗自己做的。
原来那么早,他就……
我一会也吃馒头吧。许三多想,随后他又暗暗地比较,我也能吃下十八个馒头吗?
再往后就到了最后。
袁朗的书从来就没多少页,其实很不经翻,许三多又是一个很容易把书读薄的人,所以一本书很快到了尾声,翻无可翻了,许三多盯着尾页,发愣。
书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在一本书的末尾,钢笔字,平平无奇的一个名字,端端正正地坐在纸页的当间儿,墨水洇出了一点,在这几个字周围晕染出心脉一样细腻的纹路,写字的人应该是临时起意换了只新钢笔。
许三多立刻小心谨慎地摸了摸那个名字,好像害怕它忽然从纸上跑掉。
那个人是如何伏在案头,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用他的笔,用他的手,在他的书上,写下了许三多的名字呢?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我不是有在一边守着他吗?
许三多想着,忽然他的书本被人抽走了,许三多回头,他的难得休假的室友们正站在他身后,倍感失望地把书在手里弹着:
“许三多同志,本来寻思你这一脸荡漾是在看情书呢,没想到就愣瞅自个的名儿?哈哈难怪你小子不谈恋爱,原来是自恋哪!”
许三多笑了一下,他把书拿回来,那书许三多常看,他们早就不当个新鲜,大家已经聚在一块听广播了,有人招呼他说许三多快快,在直播呢!这历史时刻!快点……你快点呀!没准能看见你偶像!
这是广播。光有声,没有画,上哪儿看去?另一个人说。
用你说,听听声儿也行啊。
他又没听见过袁部长讲话,他咋知道哪个是哪个?
别计较那么多啦,许三多没那么不好伺候……快认真听!
不用听了,他不在里面的。许三多说。
态度!注意态度!许三多同志,这是多么重大的历史时刻?你知道有多少人付出努力才有了今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快端正你的态度!别在这里满不在乎。稍息,立正!腰板挺直!
许三多只好把自己打扮得更加肃然。
纠正了许三多的自由散漫,大家这才继续收听广播。
报道还在继续,这样天大的喜讯好像永远也说不够。后来又有了歌声,许三多记得那是很美的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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