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五年后的同学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夏清穗对着邀请函犹豫了很久。去?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个早已刻进骨血却又刻意尘封的名字。不去?心底深处那点微弱的不甘和隐秘的期待,又蠢蠢欲动。最终,她还是去了。特意挑选了一套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化了淡妆,将长发挽起,努力塑造出一个成熟、得体、早已放下过往的形象。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平静优雅,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的冰凉和胸腔里那颗狂跳不安的心。
走进预订的酒店包厢,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推杯换盏间,一张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热情地打着招呼。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快速搜寻。
他也在。
周景和站在窗边和人聊天。五年的时光褪去了他身上的少年青涩,身形似乎更加挺拔健硕,穿着合身的深色衬衫,眉宇间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和内敛。只是,当夏清穗的目光与他无意间相撞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长久地压着。
“夏清穗?好久不见!”周景和看到她,微微一怔,随即扬起一个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周景和。”夏清穗也回以礼貌的微笑,声音平静无波。简单的寒暄,关于工作、城市、近况,像最普通的、多年未见的同学,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空气里弥漫的疏离感,清晰得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席间气氛热烈,酒过三巡,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青涩的“当年”。有人开始起哄,追问着谁暗恋过谁,谁和谁有过“暧昧”。
“诶,周景和!”一个当年和周景和关系不错的男生,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半真半假地大声问道:“老实交代,当年你跟隔壁三班那个班花,是不是有点啥?我记得你俩总一块儿训练,有说有笑的!”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目光都聚焦在周景和身上。
周景和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摆手,语气轻松地否认:“别瞎说!就是普通队友,训练搭档而已。”然而,在他否认的同时,夏清穗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几乎是本能地、极其快速地瞟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虽然只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夏清穗的心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身边从不缺人,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那个笑容明媚的班花,那些大学里围绕着他的追求者……自己那些隐秘的心事,那些玻璃窗上的偷看,那场烟火下的悸动,那封未曾送出的信,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一场彻头彻尾、可笑至极的一厢情愿。
一股强烈的自嘲和酸楚涌上心头。夏清穗低下头,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涌起的湿意。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竟然还对这场重逢抱有一丝可笑的期待。
同学会在一片喧闹中散场。夏清穗拒绝了朋友送她回家的提议,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知不觉,脚步将她带到了母校附近那条著名的“梧桐街”。深秋时节,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变得金黄璀璨,在路灯下闪着柔和的光。落叶铺满了人行道,踩上去发出干燥而寂寞的沙沙声。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当年举行烟火晚会的那个广场。
夜风微凉,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走到街角那家老旧的奶茶店门口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店门前。是周景和。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店门口那棵叶子几乎落尽的梧桐树,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落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夏清穗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转身离开。她不想再面对他,不想再重温刚才那种难堪和自我否定。
“夏清穗。”他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叫住了她。
夏清穗的身体僵住,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好巧。”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人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像隔着五年的时光和无数无法言说的心事。沉默在落叶的沙沙声中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周景和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艰难:“那年……校庆烟火……”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
夏清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他要说什么?难道……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其实……是想跟你说……”周景和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夏清穗看不懂的情绪。
夏清穗的心跳如雷,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紧紧盯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那个迟到了五年、也许能改写一切的话。
然而,周景和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头发上……沾了片彩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伪装出来的平淡,甚至微微别开了视线。
轰——!
夏清穗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自嘲和难堪。果然!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她竟然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解释同学会上的眼神?期待他说出和班花没关系?期待他……也曾在乎过?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而飘忽:“是吗?……我都忘了。”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起几片落叶。“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大步离开,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的瞬间,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模糊了视线。冷风刮在泪湿的脸上,刀割般疼。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条充满讽刺的梧桐街,逃离那个让她心碎又难堪的男人。
同学会后的梧桐街,秋雨带着入骨的寒意。周景和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夏清穗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街角的拐弯处,仿佛她从未出现过。那句“头发沾了彩带”的谎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舌根,也烫在他的心上。懊悔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这么伤人的话?他明明是想……是想说出积压了十年的话啊!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冰凉的脸颊,浸湿了单薄的衬衫外套,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毫无知觉,只是失魂落魄地在熟悉的梧桐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落叶被雨水打湿,失去了干燥时的“沙沙”脆响,变得绵软而沉默,像踩在潮湿的心事上。
路过一家仍在营业的精品店时,暖黄的灯光透过橱窗,吸引了他的目光。橱窗里,一个精致的音乐盒静静地旋转着。玻璃罩内,是微缩的、用金色金属丝精巧勾勒的梧桐树,几片同样材质的叶子仿佛正在缓缓飘落。底座是深邃的蓝色,点缀着细碎的银粉,如同旋转的星空。悠扬空灵的音乐隐约可闻。
周景和的脚步顿住了。他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怔怔地看着那个旋转的音乐盒。梧桐树…星空…飘落的叶……这不正是他们之间所有遗憾和未竟之梦的具象吗?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他:买下它!也许它能替他说话,替他表达那些笨拙言语无法承载的心意?哪怕只是作为一份迟来的、笨拙的道歉,为梧桐街这个雨夜的伤害画上一个句点?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推开了精品店的门。温暖干燥的空气裹挟着淡淡的香薰气味扑面而来,与门外的阴冷潮湿形成鲜明对比。他径直走向橱窗,指着那个音乐盒:“麻烦,我要这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店员精心包装时,他有些焦躁地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柜台。
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盒再次走入雨中,周景和的心跳得很快。他再次走向街角那家熟悉的、老旧的奶茶店。刚才,他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她驻足。隔着被雨水和店内热气模糊的玻璃窗,他果然看到了!在店内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门口,一个纤细而落寞的背影。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即使隔着距离和模糊的玻璃,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拒绝的气息。
周景和握紧了手中的礼物盒,纸质的包装盒边缘几乎要被他捏得变形。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他却感觉手心一片滚烫的汗湿。他想象着自己走进去,将盒子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然后低声说:“刚才的话,是假的。烟火下,我想说的是……”这个画面如此清晰,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然而,现实冰冷的雨和玻璃窗内那个悲伤的背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同学会上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客套,梧桐街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害谎言,此刻她毫不掩饰的脆弱与抗拒……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他的出现,他迟来的、笨拙的礼物,会不会像在伤口上撒盐,让她更加难堪和痛苦?他害怕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害怕听到她冷漠的拒绝,更害怕自己这自以为是的“弥补”,会将她推得更远,彻底断绝了这仅剩的一丝微弱联系。
勇气,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沙堡,迅速流失殆尽。他最终只是像个幽灵一样,沉默地伫立在奶茶店外的雨幕中,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守望着那个悲伤的背影。雨水将他浇透,寒意深入骨髓。他看着店员开始收拾,灯光一盏盏熄灭,看着那个背影终于站起身,推开门,再次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然后迅速消失在拐角。周景和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包装精美的音乐盒,精美的彩带在雨水的浸泡下颜色变得黯淡。最终,他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的车,打开后备箱,将那个承载着他所有未竟之言和迟来歉意的礼物,深深地、用力地塞进了最角落的杂物深处。“砰”的一声关上后备箱,隔绝了所有微弱的希望。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一场为他内心哀鸣而奏的、无人聆听的挽歌。
几天后,一个普通的傍晚,夏清穗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到公寓楼下。门卫大叔叫住了她:“夏小姐,等等!下午有位先生送了个包裹过来,没留名字,只说务必转交给您。”门卫递过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得有些过分的硬纸盒。
夏清穗疑惑地接过,盒子不重,轻轻晃动,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她道了谢,心头却莫名地笼上一层阴霾。回到安静的公寓,她将盒子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许久。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抗拒感萦绕不去。
最终,她还是拆开了层层包装。当里面的物品显露出来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是一个极其精美的音乐盒。底座是深邃的星空蓝,点缀着细碎的银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透明的玻璃罩,里面一棵小小的、用金色金属丝精巧制作的梧桐树亭亭玉立,几片同样材质的金色叶子,仿佛正随着某种无形的气流,在“星空”下缓缓旋转飘落。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微颤,轻轻拧动了侧面的发条。空灵、清脆而熟悉的旋律立刻流淌出来,叮叮咚咚,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寂寥。是《天空之城》的旋律!
一瞬间,所有被刻意压制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心防:梧桐街冰冷的雨,周景和那句刺耳的谎言,奶茶店角落无声的眼泪……还有更久远的,高中窗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烟火晚会流光溢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玻璃窗上模糊却心悸的倒影……
音乐盒底部,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露了出来。她抽出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出来的宋体字:
“梧桐街那天,对不起。”
是他!周景和!
他来过?他找到了她的住处?他送这个是什么意思?!
道歉?为了那句轻飘飘的、伤透人心的谎言?迟来的、毫无诚意的道歉?
补偿?用这华而不实的礼物,来弥补他同学会上的疏离和梧桐街的伤害?他以为她是什么?
还是……怜悯?看到她仓皇逃离的狼狈,所以施舍一点廉价的安慰?
愤怒、委屈、巨大的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可悲的期待……各种尖锐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搅、撕扯,像一团混乱的荆棘。她看着音乐盒里那不断旋转飘落的金色叶片,只觉得无比讽刺。这精致的造物,这优美的旋律,像是对她十年痴傻和此刻狼狈最无情的嘲弄。梧桐?星空?它们曾经承载着她最隐秘的甜蜜幻想,如今却成了这场盛大遗憾最刺眼的注脚。
她的目光落在音乐盒底座那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抽屉把手上。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里面会是什么?一张写着解释的纸条?还是一颗……薄荷糖?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愤怒和自尊压了下去。
不!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他这样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道歉!不需要他迟来的、施舍般的“心意”!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
她猛地伸出手,“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了音乐盒那透明的玻璃罩!清脆悠扬的音乐戛然而止,如同被硬生生掐断了喉咙。飘落的金色叶片也瞬间停止了旋转,定格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像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落地的感情。
夏清穗胸口剧烈起伏,她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音乐盒和那张同样冰冷的卡片,像是抓着什么烫手又肮脏的东西,几步冲到衣柜前,拉开最顶层的柜门,粗暴地将它们塞进了最深处的一堆旧衣物下面,用力地压了压,仿佛要将它们彻底掩埋。
衣柜门被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首《天空之城》冰冷的余韵,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这份迟来的、匿名且毫无诚意的“心意”,连同那个未曾打开的底层抽屉里可能存在的“答案”,一起被她草草埋葬。这是同学会后,在最终真相大白前,命运又一次充满误解、负气与可悲自尊的“错过”。她背靠着冰冷的衣柜门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终于再次浸湿了衣料。这一次,为的是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份更加复杂、更加无奈的狼狈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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