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危岭回到家中。
初中毕业以后,为了躲避流言,妈妈贷款买了郊区的房子,很清静。
以前在村子里,老人凑在一起,经常乱嚼舌根,说些不该说的话,小孩子听了也就信了,于是开始满天宣传。
上初中时,危岭就被流言中伤过。
那时爸爸得了性病,欠钱不还,催债的人直接上门讨要,还在墙上泼油漆写大字,几乎整个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一传十,十传百,难免会传到同学的耳中。
初中正是胡闹的年纪,不懂分寸,说话没个把门,讨论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但总有几个好事的人,凑到他的面前,问他有关于爸爸的事情,嘲笑他是老赖的孩子。
危岭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或许是见他的反应太平淡了,渐渐地,他们不再闲扯,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危岭推开房门,看向室内。
妈妈正在穿着厚棉服看电视,此时还未供暖,房间冷得像是冰窖。
不过,即使到了供暖的时间,房间里也不会变得多么暖和,妈妈舍不得交供暖费,往年都是靠隔壁暖气的余温过活的。
明明他每个月都会给妈妈转五千块钱,对于独居人士来说,这应当算是绰绰有余的生活费了,而且她有工作,给一户人家当家政阿姨,一个月四千块钱,但妈妈依旧不愿意交供暖费。
听见声音,妈妈转头笑道:“你来啦。”
危岭将水果放在茶几上,“嗯。”
“等着,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妈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认真地划拉着相册里的照片,“可漂亮了。”
找了一会儿,她将手机屏幕对准危岭,“看,很漂亮吧?”
危岭看着手机里明显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回应道:“嗯。”
“她马上就来了。”妈妈将一把刚剥好的松子塞到他的手心里,“我去换个衣服,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危岭不敢扫她的兴,只能同意道:“嗯。”
妈妈走进卧室,声音不减,“你这个孩子啊,怎么不喜欢说话呢,等见了她,你和她能聊什么啊?”
危岭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聊些什么。
换好衣服,妈妈梳着头发,不停念叨道:“她在四中当语文老师,工资虽然不高,但是胜在稳定嘛。我当初就跟你说了,你应该去考公,现在公司裁员率这么高,到了中年,你该怎么办啊。我不会害你的,而且外面都是这么说的,你总该信信吧。”
危岭坐在沙发尾,沉默不语地吃着松子。
“你姐也真是的,八百年了,都没说要来看看我,纯纯的白眼狼。”妈妈扎好头发,无休无止地数落道,“以后她要是结了婚生了孩子,谁能给她带娃啊?万一婆家不待见她,她不是完蛋了?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娘家的好。”
危岭捻着松子,说:“她不想结婚。”
闻言,妈妈停住动作,“她跟你聊过啦?”
危岭一愣,“没,我猜的。”
妈妈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她脾气这么大,怎么会和你聊天啊。没吃过亏,以为天底下她最大,改了名儿,屁颠屁颠地跑去北京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受了委屈怎么办?六百公里路呢,我能活着去见她都算是不错了。”
倚着鞋柜,妈妈叹气,“十年了,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在上大学以前,危岭和危垣都是没有手机的,自然没有电话卡。不知道危垣是怎么做到的,不要手机,不要生活费和车费,硬是在北京读完书、定居下来了。她想要联系危垣,都是一道难题。她们压根没有联系方式,估计只能靠漂流瓶联系。
中午十二点,妈妈拍拍危岭的肩膀,“姑娘快来了,你精神一点嘛。”
危岭坐正,“嗯。”
看着滴答滴答转的钟表,妈妈有些感慨,“你要是能联系园园,跟她说一声,别在外面鬼混了,赶紧回家。”
危岭没有接她的话。
危垣现在是外企的高管,忙得不可开交,生活充实,怎么可能会回家。
而且,危垣对妈妈没有任何的好感。
她左手手心里有一条绵延十公分的疤,就是妈妈留下来的,因为危垣不想在冬天里洗棉服,棉服泡了水,死沉死沉的,根本拧不动,家里又没有热水,只能用冷水洗,她的手上都快长冻疮了。
她哭着和妈妈说她不想洗衣服,妈妈不听,拿着菜刀吓她,说要是不洗衣服,就把她的手给剁了。危垣一直在哭,妈妈吼她,让她别哭了,然后就真的剁下去了。
得亏没有使劲儿,不然结局只会更惨。
那年危垣才刚十岁。
所以危岭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对她来说,家从来不是避风港,而是□□,关押着她从小就害怕的怪物。
大三那年,危垣疯狂地跑实习,危岭恰好要去北京参加竞赛,两人便约着见面了。
三年过去,曾经枯瘦如柴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已经变得健康自信,焕然一新,身边围满了爱她的朋友。
在商场的咖啡馆里,危垣隐晦地问过他,妈妈现在是什么状态。他说不知道,应该不算好,毕竟是在更年期,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捉摸不定。危垣搅着咖啡,说这样啊,那我就不回去了。危岭说好。
所以,他不觉得危垣会回家。
危垣以前问过他,为什么还要和妈妈联系。
直到如今,危岭都没有答案。
他的人格强度比危垣差多了,无法做到像她那样坚强,而且,他仍然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妈妈能够爱着他的幻想。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没有断联。
十二点零五分,门铃响了。
妈妈很开心地说道:“我去开门。”
打开房门,一位笑容腼腆的女孩向她点头道:“阿姨好。”
她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她,“这是妈妈亲手做的,一点心意。”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示意危岭与她见面,“你们聊,出去聊。”
危岭站起身来,拖着步子,被妈妈推出了门。
门外,两人面面相觑。
女孩试探性地说道:“你好。”
危岭垂眼,“你好。”
许是看出他的态度有些微妙,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拢了拢围巾,说:“其实原本我是不想来的,我不想结婚……但是妈妈催得太紧了,我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所以……”女孩抬头看着危岭,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真的十分抱歉,我们还是随便走走吧。”
危岭嗯了一声,说:“不用道歉,我和你一样,都不想相亲。”
女孩如释重负地说道:“那就好。”
忽然,危岭看向紧闭着的房门,说:“我们先去商场逛逛吧。”
女孩疑惑地眨了眨眼,“哎?”
危岭放轻声音,“她可能在偷听我们讲话。”
“啊?”女孩睁大了眼,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比了一个OK的手势,积极回应道,“好,那我们走吧。”
他们慢慢踱步来到商场,按部就班地活动,像是完成任务似的,足足逛了两个小时。
两点半,两人在商场门口道别。
女孩笑着说道:“谢谢你的礼物。”
她挥了挥手,“拜拜。”
危岭挥手与她告别,然后打车回到妈妈的住处。
才刚进门,危岭就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他抬头看向妈妈,果然,她生气了。
妈妈质问道:“不是让你们好好聊聊吗?怎么一见面就说不想相亲呢?”
危岭将手放在沙发上,没有回答。
妈妈顺手抄起花瓶,砸到他的身上,骂道:“滚出去!”
危岭接住花瓶,将它稳稳地放在茶几上,“抱歉。”
他又让妈妈生气了。
走出房间,危岭回头看向铁门,然后转身离开。
周日,天气晴朗。
于以安刷着牙,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昨天干嘛去了?”
危岭低头叠着衣服,“去看我妈妈了。”
于以安皱眉问道:“她都那样儿了,你还要去看她啊?”
“算了。”他吐掉牙膏沫,“你开心就好。”
洗漱过后,于以安套上冲锋衣,吻向危岭,说:“我们走吧。”
危岭嗯了一声,与他一起出门。
如今已是秋末冬初,银杏叶落了满地,灿金飘扬。
于以安拿着相机,摆弄几下,“好漂亮。”
危岭看向他手中的相机,似乎是哈苏X2D 100C,他以前从没见过于以安玩它。
新买的吗?
来到山脚底下,两人拾级而上,终于在正午之前抵达顶峰。
于以安抱着相机,转身对准危岭,“看我。”
危岭挡住镜头,移开视线。
于以安问:“为什么不让我拍你?”
危岭解释道:“我不喜欢拍照。”
看见照片中的自己,他只会感到怀疑,怀疑那是不是他,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于以安有些遗憾地说道:“好吧。”
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衣领,避开碍事的衣服,专心地拍摄着山中景色,自说自话道:“哦,我看见夜鹭了。嗯?这好像不是夜鹭啊?”
听着他叽叽咕咕的碎碎念,危岭心情渐好。
他喜欢和于以安待在一起。
大概是因为于以安是色彩鲜明的人吧,他喜欢色彩鲜明的人,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总是向阳而生。
在他身边,危岭常常会有一种被阳光包裹的感觉。
他仿佛被于以安感染了。
不仅觉得他是被爱着的,同样觉得他是活着的。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于以安的脖颈上,心里一沉。
满是分布不均匀的红痕。
好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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