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朦朦胧胧,越来越大,灯火也飘飘摇摇,晕染出一层暖光。
涉芳居里很安静,只有糕点升腾的热气。
少年收起伞,二人寻了张桌子坐下,抬眼便可见檐边雨滴淅淅沥沥坠落。
两个人都未曾说话,只剩下灯火一点点随雨滴坠落在水潭中,碎成几瓣熄灭的河灯。
离不念看他望着外头,问道:“微生瑶,你在花梨一榭,住过一段时间吗?”
她问的是住,不是藏。
微生瑶明白她的意思,却垂眸笑道:“三年里,曾经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我如何记得?”
离不念便不再多问了:“嗯。”
微生瑶却忽的说道:“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里。”
离不念的心,如同这漫天带着灯火一起坠落的透明雨滴一样,轻轻破开了一道缝隙。
她轻轻在心底叹口气。
她方才与自己打过赌,如若问了,他不说,那她日后便收敛掉这些无用的情绪,若是他答了......
她真的不会再袖手旁观了。
他如果真的曾经向上伸出过手,而无人救援的话,他不愿开口说起过去之事,她当然没有任何理由怪他。
她需要做的,就是稳稳地站在原地,牢记自己和他的身份,不向他的立场偏移半分。
一个堕魔,一个堕魔铸剑用的莲心,她会牢牢记住这立场的不同。
可他如果真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又已经知道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就不可能再装作不知道。
因为那是一个曾经被抛弃过无数次的人,再次向她伸出的手。
她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她,会试着将他一点点从深渊里,从黑暗里,拉上来。
她垂下纤细的眼睫,柔弱的身躯因为雨水的寒凉而下意识收紧每一寸肌肤。
如果失败了呢?
他毕竟是个堕魔......
离不念轻轻咬唇。
不。
她想活下去,当然是想要活下去的。
可如果她没有尝试回应这只手,她就算活下去了,也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放弃他。
她想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幸福地活下去。
如果逃避了自己的真心,一生怀有负罪感地活下去,她宁愿没有重生。
上天给她的机缘,不是让她用来逃避的,而是用来前进的——
是让她做出更勇敢的选择。
就是这一瞬间,离不念下定了决心。
“小时候,你是和谁一起来这里的呀?”
她一步步印证着自己的猜测。
微生瑶总算抬眸,看了她一眼,戏谑道:“你连我给的丹药都不敢吃,难道还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相信。”她轻声道。
灯火下,她眉眼带着浅浅的委屈,像是他误会了她的用心,她感到伤心。
少女的发丝带着点湿润,看起来像为了躲雨才不小心闯入他世界里的,格格不入的,最柔弱的存在。
一道烛光,泾渭分明隔绝二人的世界。
雨水仍然滴滴答答。
他心中那些经久未曾被注视到的东西,葳蕤着,被潮湿的雨水浸泡着,肆意地生长起来。
那本应该枯萎的藤蔓,一点点缠绕在他指尖,让他指腹痒痒的,像是她的发丝包裹其上。
她像是最柔软最脆弱的云,他要怎么样,才能拒绝得了,一朵云轻轻飘到自己身边?
更何况,她说,她相信。
她补充一句:“但是你不能骗我。”
“我若是骗你呢?”他问道。
“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她这样回答。
“那我以后不会相信你了。”
只剩下雨水滴滴答答,香气温暖地浮沉。
他的心像是外头的冷雨,忽的撞进了一片灯火通明的人间。
雨遇到冷,会变成寒冷的坚冰,雨遇到热,会变成漂浮天际的云雾。
可雨遇到人间,只会变成水。
他的心,就这样变成了一团无处可依,惊慌失措的水,她伸手一掬,水便无处遁逃,映照她眼底的月,镌刻她掌心的纹。
他不言不语,却依旧潺潺而流,覆水难收。
于是他只是说:“傻子。”
“你不信我吗?”她眉像是个委委屈屈的八字,她伸出手,“那你把丹药给我吧,我吃。”
她这样急迫地自证,心跳慌乱的却是他,实在——
“够了。”他偏过头去。
他声音冷淡:“你当我闲着没事做,给你胡乱喂药?”
“以后要证明自己,也不要拿你的身体开玩笑,不相信你的人,哪怕你以死证明清白,也不会信你的,相信你的人,不需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也依旧会相信你。”
离不念哪里想得到他竟然说了这么一长串:“.....知道了。”
他无论如何拯救,心都如倾泻的一叶小舟,伴随那水流,不可挽留地向她而去。
“那你,相信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黑润的眸子里,好像就是她的世界。
那里头,窄窄装着的只有他的影子。
微生瑶闭上眼睛。
分明没有防备地,这样看着他的是她,可他好像才是丢盔卸甲的那一个。
就像是对着一座固若金汤,冰冷坚硬的城池进攻的藤蔓。
这样柔弱,这样小心翼翼的藤蔓,却攀附了满墙的花朵。
“你骗不了我。”他这样说。
她总算松口气,莞尔一笑:“太好啦。”
那轻轻的尾音,像是藤蔓的叶子,带着春风拂过高墙,探进一片天真的暖意。
分明是被未曾眷顾过他的光芒照耀了一瞬,可微生瑶却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
越是没有的东西,越是贪多。越是一点点指缝里给的,越是弥足珍贵。
他只有那么一点点东西。
他怕他怨她只给他一点点,却又好感激她总归给了他一点点。
如同他分明知道她行善,却不曾阻挠。
他知道她要杀卿兰修,也不曾拒绝。
他一面盼着她堕落,又一面守着她干净。
微生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成了疯子。
狂乱的心跳中,他想,他可能找到最后的归宿了。
他终归是要死的。
死在她手里,是最好的。
死在她手里,她会不会记着他一点?
毕竟只有她,现在还觉得他不是恶贯满盈的堕魔,她相信他。
往后千百年,终归还有个人,记得他生什么模样,做过什么,而不是那个“嗜血残暴,刀刀见骨的疯子堕魔”。
他做事不想善恶,只想能与不能。此生争抢来的东西,都不是想要的,想守着的人,偏偏都因他而死——
不,或许那些曾经的美好也都是不属于他的,若是换做现在的他回到过去,兴许什么都得不到。
亦或者是他的记忆早已经出错了,他偶尔想起的那些画面,他自己都会怀疑,那些美好的事情,当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吗?
有可能是他的记忆都在撒谎。微生瑶轻轻摇摇头。
生来天厌人憎的东西,有朝一日,竟也费尽心思,装出副招人喜爱的样子。
微生瑶轻笑一声,想,这么看着,显得倒有几分可怜。
那她,也是因为可怜他,才会相信他吗?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偏偏还这样发誓,“我会把这些话全都烂在自己肚子里。”
“只有死人才能把话永远烂在肚子里。”他冷冷道。
离不念眨了眨眼,正要说话:“我死也不会......”
恰巧,老板刚好把一食盒的糕点呈送上来,他立刻掀开食盒盖子,将一块栗子糕堵住她的嘴:“吃吧。”
“想吃想得都馋哭了。”他眼角眉梢带着恶作剧一般的快意,心中却空落落的。
老板闻言,乐了:“小姑娘倒是有意思。”
离不念为了说话,嘴巴不停嚼着那块栗子糕,倒像是印证了微生瑶的说法。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微生瑶拎着食盒,撑开了伞:“走吧,回去了。”
他回首,灯火的光芒勾勒出侧脸,鼻尖一点莹润,像是灯花剪影。
老板此时还在说:“慢走!没想到快闭店了,还能碰到这么爱吃我家糕点的客人。”
离不念心头一跳,迅速看一眼微生瑶神情,却在背光中看不清。
她兔子一样跳起来,伸手拉住微生瑶衣袖,怕他听见什么:“走吧,回家了!”
少年顿了顿,随后嗤笑一声:“走吧。”
回家了。
雨声滴滴答答,离不念听见他自嘲道:“确实,这样老的店,店主年纪也大了,应当闭店了。”
离不念心一沉,随后便是懊恼。
他这样聪明,她欲盖弥彰。
说不定他在上一次来买糕点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里过于稀少的人流。
离不念恨自己此时嘴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她憋出一句:“我听说,现在最时兴的是香梨斋,我明天请你吃香梨斋吧。”
她又觉得有点不对,补充一句:“哈哈哈,说不定,现在香梨斋也不时兴了,这些东西,就是变得快得很。”
微生瑶偏头看她,被她的笨拙逗笑了。
离不念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
不是那样疯魔的哈哈大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
他只是弯着唇角,饶有兴味地听着她说的话,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满街灯火水天,还有慌乱无措的她。
那笑意温柔,像是不可窥破的一场幻梦。
看得离不念心中热热的,也露出个笑。
“世事千变万化,斗转星移。”他说道。
“唯一不变的,只有依旧站在高处的世家。”
灯火阑珊,高高楼阁,世家公子,明堂家主。
无数白骨之上,互相倾轧交缠的黑暗趾爪,高高捧起了看似明亮的日月。
他将断趾爪,杀日月。
写的时候觉得很心酸,但是又很高兴他们遇到了彼此。
时常会被念念感动。瑶瑶也和我一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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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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