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弥并没有半分惊讶。
他顺着剑锋转过脸来,看着微生瑶,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是惹人憎恨的泰然。
就在这一瞬,快得几乎看不见,他抬手,迅速握住了微生瑶的头顶,随后,手腕用力,如同千万虫蚁在骨髓中攀爬噬咬。
微生瑶的眼神失神一瞬,随后猛地颤起来。
他咬唇,一瞬从齿痕里渗出鲜血,他眼神像是毒蛇一般,死死盯着微生弥。
微生弥身后依旧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金光,不曾为他的眼神动摇半分。
他平淡道:“你走吧。”
微生瑶一瞬因疼痛迷乱的思绪,确定了一个可怕的答案——站在他面前的,的的确确就是微生弥。
杀了那些孩子,任由卿兰修流放那些修士而不翻案的,现在又借着诛杀他的名头亲眼看着卿兰修死去的——正是微生家的家主,玉京十二城的英雄,微生弥。
随后,微生瑶头顶那几欲崩裂的疼痛,一瞬间释放出千万条金线,在他血管之中肆意穿梭。
少年面容扭曲一下,像是坏掉的皮影娃娃,又像是吱吱呀呀的破旧木偶,就这样半跪在了雪地里。
他抬起手,看见自己掌心之下,穿梭来去的细小黑影,空空握了握手掌,又徒劳松开。
额发遮挡住他的眼睛,阴影中,半张苍白的脸明明暗暗,披着他自己苍凉的影子,在点染红色的雪地里,他像是一支坠落的纸鸢。
微生瑶觉得可笑。
令人齿冷的可笑。
“蝴蝶蛊。”少年没有抬头,微生弥也无法看见他眼神如何,只看见他微微翘起的,近乎抽搐着微笑的唇,“家主大人,你是何时给我下的蝴蝶蛊?”
是啊。
难怪,难怪微生弥从始至终都没有管他是否逃出无妄深渊。
只要身上有这蝴蝶蛊,他便永远只会是微生家家主的傀儡。
就算微生弥死了,还有微生羽在。
蝴蝶蛊,原本是微生家家仆时代相传于血脉中的蛊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呢——
“你出生后。”微生弥俯瞰着他,平静地阐述。
少年笑不起来,却依旧笑着:“原来是这样。”
出生之后,微生弥便在他体内种下了蝴蝶蛊......
他尖尖的下颌,滴下不知是唇上,还是身体深处的涟涟鲜血。
“你早知道。”少年依旧低垂着头,觉得这真相十分可笑。
“原来你早知道......”他踉跄地支起身躯,像是插在雪里的一柄残剑,“你早知道,我的剑骨,你知道......”
你全知道。
你全知道,当年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投入无妄深渊的。
你全知道,当年母亲死后,你的夫人将我卖掉。
你全知道,当年我被马车轧断腿的重逢。
你全知道,母亲撒谎了,她说我是个毫无天赋的女孩,我扮那个角色扮了那么多年。
到头来,从我出生开始,你就知道了。
你就知道我天生剑骨,你就知道我继承了你的天赋——
可是你从来没有选过我。
不是因为我堕魔,不是因为我没有天赋,只是因为,我是我......
难怪,他方才那样执着于让他认错。
于微生家看来,他就是一柄还未归主的利剑,而低头,是迟早的事情,那些磨难,不过是为了磨平他的棱角所设置的障碍——
可对他而言,那些痛苦才是真实的。
真的不能再真的。
呼吸就像是拉破旧的风箱,血一起灌进了鼻子里,微生瑶知道自己又在恢复了。
他的身体总是那样积极地带着他求生,哪怕他不想。
微生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便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他几乎坐倒在地上,却依旧弓腰笑着。
这些年的报复,在这件事之后,似乎就像是一场笑话。
喑哑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声,像是疯子最后的狂欢,随后,他一点点靠近了微生弥,随后抬剑。
微生弥隔着他低垂纷乱的额发,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生机,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的最后一点灰烬的眼睛。
那带着凛冽恨意的剑气,不分敌我的狂乱攻击。
微生弥微微眯起双眼,倒退一步:“微生瑶!”
微生瑶的剑没有顿一下,追着他飘飞的衣袂,龙吟而去。
“噗嗤”一声,刀剑入体。
随后,剑锋在距离微生弥眉心一寸处,停了下来。
微生瑶低头,看见了自己胸口的诛魔剑。
诛魔剑生出无数火焰,就这样将他点燃了。
随后,微生弥竖掌凝神,微生瑶倒飞数十丈。
微生瑶伸手,不仁剑锋深深嵌入掌心,将诛魔剑硬生生拔了出来。
强大的冲力带着尖锐的剑意,将他手掌几乎对穿。
右手的指链,就这样飞了出去。
他并不在意。
他满脸都是拔剑时溅起的血痕,长睫一弯,一眨便滴一串血。
这些痛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最痛的是浑身血脉之中的噬咬痛。
那是他反抗微生弥,微生弥催动的蝴蝶蛊。
微生瑶觉得可笑。
这就是他继承于微生弥的血脉。
他站起身来,不带感情的提剑,剑曳行雪地,带出长长一条血痕。
戮仙剑嗡嗡作响。
遇到了诛魔剑,掌心戮仙剑的战意,胜过了微生瑶的痛苦。
微生瑶飞身而起,一剑劈裂这偌大金色光柱。
破碎的金雪漂浮在光柱中,如琉璃瓦砾散落漫天,清脆冰裂。
离不念就在这破碎炸开的光芒里看见了微生瑶的背影。
她顾不上这漫天散落的碎片,朝着微生瑶跑过去:“微生瑶......”
话音刚落,细碎的鲜血溅在她瞳孔,带着灿烂的日光,跌落的背影。
像是飞鸟坠落,却比飞鸟更惨烈。
他就这样,被一支长剑钉穿,钉在了雪地上。
像是被献祭的羔羊,又像是惨烈盛放的花,破开五脏六腑一般,炸开雪地上花瓣般的血痕。
离不念却来不及思考任何。
她朝着飞鸟坠落破碎之处跑过去,踩在雪上,险些滑倒:“微生瑶,微生瑶!”
那被斜钉在雪地上的少年听到了她的声音,侧头茫然地看着她的方向。
遇上大雪,就又是雪盲,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看得见朝着他跑过来的一团影子,跌跌撞撞。
于是他对着那影子笑了一下。
离不念心猛地一颤,一滴眼泪先掉了出来。
他散乱的头发,半张脸上都是血,朝她笑起来的样子,却并不恐怖。
离不念只是想,快点,再快点。
快点到他身边去——
不然他就真的碎了。
离不念总算跑到他身边,跪在他身旁,却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不敢碰他,甚至不敢呼吸。
那柄诛魔剑,贯穿了他的脊骨。
离不念抖索着手,想抚一下,却又不敢抚,生怕弄得他更痛。
少年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咳嗽几声,离不念侧耳去听,却竟只听见他叹息一声。
他竟最终,只能叹息一声。
离不念便哽咽起来。
少年伸出手,触碰到她面颊的轮廓,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她虎口。
他默然不语。
她将手放在他胸膛前,微弱的念力就这样钻进去,随后又在触碰到诛魔剑的一瞬间枯萎。
离不念不敢拔剑。
他闭上眼睛,十分疲惫的样子:“别哭。”
随后,他哆嗦一下,离不念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他本就苍白而薄的皮肤下头,青筋被什么东西拱起来,看起来煞是可怖。
“这是什么?”
他却不回答。
他只是说:“怕就别看。”
“如果不是这东西,我今天能带你全身而退,你信不信?”他唇角勉力勾了勾。
离不念只点头,说不出话。
随后,她看见面前的雪地上,数十米开外,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笼罩在金光中,她看不清面貌,却依稀知道了,这就是微生弥。
光,正义,审判,守护......
无数的善意的词,汇聚成了面前这个人。
离不念却立刻厌恶了微生弥这个人。
微生弥抬步,朝着他们走过来。
离不念将微生瑶护在了身后,像是护崽子的母狮子。
微生弥顿了顿脚步,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像是觉得他们二人的组合十分奇异一般,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们。
离不念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都深感难受,更别说微生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看着,看了这么多年。
离不念已经知道微生瑶身体里怕是被下了什么蛊虫用来控制他。
她都觉得心寒,更别说微生瑶。
这样的父亲,不如没有!
微生弥却只是说:“你们走吧。”
“如果他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肯认错了,就让他回家来。”他平静道。
荒诞。
离不念觉得他有病。
他将微生瑶钉在地上,随后还做出这副宽容的,给予悔过自新机会的模样?
微生弥正要转身离开,便听见身后的女孩的声音。
她声线天生听起来怯怯弱弱,倒是和她外表一样。
可是她对他说:“他不会回来的。”
微生弥挑了挑眉,随后淡淡道:“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所谓天命,不可逃避。”
离不念声音都气得发抖:“不,我看你才是糊涂。”
“什么天命,你们这样,才是摧毁天命。”
“天命给了他天赋,你们夺走他天赋,天命给了他师父和同门,你们杀了他的师父同门,天命给了他什么东西,你们都夺走了。”
“天命给他什么,你们剥夺什么。”
“这就是不可逃避吗?”
“为什么只给他苦难?”
“给他痛苦才是对的吗?”
“他不会回来的,我会带他走。”
微生弥转过身来,目光奇异,又像是觉得好笑:“小姑娘,他身处微生家多年,玉京尚且不能完全掌控他,你和他认识不过两月有余,倒是比我们更信任他——或者说,更信任自己?”
他俯身,一双洞察万事的眼睛凝望离不念:“你是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想改变一个堕魔......就能够做到吗?”
离不念摇头,一双纯澈的眸子毫不畏惧地逼视过去,她带着嘲笑之意:“我觉得你们更应该反省,他在微生家这么多年,你们却没有我相信他。”
“他年幼时,是个以血为药引,守在母亲门前的孩子,他在花梨一榭时,是守护所有姐姐,为了救姐姐而不惜被马车轧断腿的孩子——”
“他原本就很好。而你们为什么将这样好的微生瑶......”
离不念觉得荒诞又悲凉:“变成了一个你们口中的堕魔?”
是的,她已经猜出来了。
在微生瑶给她讲述在花梨一榭城生活的事情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她梦里的瑶瑶,就是微生瑶。
年幼的,无助的,纯良的,痛苦的瑶瑶,顺着念力的绳索,对她伸出手——
救救我。
救救他。
从那一刻起,她便永不会放开那深渊之人,求救的每一根手指。
哪怕会被拽进那无底的黑暗,她也不会坐视不管。
重生一世,她不只想要活着而已。
如果无视那样一只手,她永远不会好过。
她甚至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想要流泪。
如果,如果微生瑶遇到的不是她。
没有念力的牵引,那瑶瑶,是不是永远没有机会伸出那一只求救的手。
那他该怎么办啊。
快点到他身边去。
不然他就真的碎了。
我写得眼泪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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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蝴蝶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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