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微生弥却并未因为这话动容分毫。
他只是勾起唇，与微生瑶相似的唇，却是和微生瑶截然不同的笑。
离不念觉得那笑，不像是一个人。
像是高高在上，遥望众生的神明。
可神明的慈悲却让她不寒而栗。
离不念此时总算明白，对微生弥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因为她错了，错将微生弥当做了微生瑶的父亲。
他从来不曾想过，他是微生瑶的父亲。
微生弥只是怜悯地看着离不念，随后道：“你说，是我们将他变成这样的堕魔。”
他垂眸：“小姑娘，世间万事，俱有天命，他生来，就注定成为堕魔。”
离不念怔住一瞬，随后心中升腾起悲凉。
“你看。”微生弥的指尖轻轻一点。
离不念霎时转过头去，看见微生瑶濒临崩溃的失控表情。
她从未见过微生瑶这样的表情。
空洞的痛苦。
他本就苍白而薄的皮肤下，无数闪烁着金光的东西在游走，挤压原本他的血管经络。
那些东西，像是要将微生瑶挤出他的躯体。
他像是死到临头的花，枯萎前最后的**，艳丽灰化。
浑身难以抑制的战栗着，微生瑶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喑哑着声音，用最后一点理智对离不念咬牙切齿道：“滚。”
离不念知道他身上的蛊虫被催发，于是她一瞬间明了了他的意思。
他不想让她走的。
他总是这样习惯于说反话。
于是离不念只能想办法缓解他的痛苦，她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生怕她的触碰让他即将被挤破的血管爆裂。
她闭上眼睛，掌心缓缓冒出一点绿芽。
绿芽一点点努力生长着，离不念额头一瞬遍布冷汗。
最终，藤蔓将微生瑶的胸膛包裹。
那是纯净的念力。
然而这对微生瑶几乎没有作用。
离不念看见他的皮肤上，生长出更多黑色的瘢痕。
从五指到被血覆盖的面颊，几乎是一瞬间，开满了蝴蝶纹样的伤痕。
他整个人就像是要裂开一般，离不念不寒而栗地想起一个词——
破茧成蝶。
这就是蝴蝶蛊吗？
最终那些东西，会冲破微生瑶的身体。
微生瑶的身体，就是它们的茧。
微生瑶面容更加狰狞，濒临彻底癫狂，在剧烈的疼痛中，偏偏那胸膛的藤蔓却更加明显起来。
他知道微生弥想要展示什么。
蝴蝶蛊催动了他心中最纯粹的恶念和暴戾，如若再这样痛下去，他恐怕会立刻暴起杀人。
微生弥想给离不念看，他就是一个可以被操控的堕魔，会因为暴戾的杀意，失去所有身为人的意志。
那样一来，离不念想要拯救他的念头，就是荒唐的。
倘若放在以往，他必定已经释放出心中囚困的恶念，可是他今日不想。
他不想了。
他从未曾想过，就算落到如今的境地，他都已经无法保护自己，无法保护离不念了，他却依旧不肯打破那虚伪的幻象。
疼痛中，他却只想着那一句话。
“他原本就很好。”
他唇角弯了弯。
狰狞的面容一瞬间露出点孩子气的笑。
他荒诞的那个念头，如同心中的枷锁，严严实实，牢牢固固，锁住了所有恶念。
那些令他痛苦的蝴蝶潜入他的身体，他却只想着胸口紧贴着他温度的绿芽。
“小姑娘，你再留在这里，他会杀了你。”微生弥平静道，“你还有机会，可以离开。”
离不念霍然抬起头，明白了微生弥想做什么：“你想操控他杀了我，来证明他是个坏人？”
微生弥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蝴蝶蛊只是让人无法撒谎，只能顺应自己的本心罢了。”
“你是笃定了他本心暴戾邪恶？”离不念不可置信地看着微生弥，“为什么你这样高傲，将人放在绝境来验证你的猜想？”
绝境中的想法，是极端中的极端，是意外中的意外，离不念从不觉得，那会是本心，会是真心。
离不念浑身冰冷，只是摇摇头：“我不会离开。”
“哪怕他会杀了你？”微生弥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亦或者是，你有自信，用你的生命来令他后悔，令他痛苦，从而克制他的本心？”
“那代价似乎太大，你死了，他只是痛苦而已。”微生弥轻笑道，“小姑娘，永远不要想着用自己的死亡去折磨另一个人。”
离不念却冷笑一声：“我没有想过用我的生命去规劝一个人行善，也未曾想过用我的生命惩罚别人。”
她抬眸：“我只是对得起我自己的心。”
她是为了自己的心。
微生弥皱了皱眉，随后那张没什么情绪的面容上，疑惑一闪而逝。
随后，他收紧了手指：“这是你的选择。”
“既然如此，等他杀了你，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该去哪里。”
离不念看着微生弥的身形，逐渐化作漫天飞舞的金雪。
他离开了。
离不念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微生弥很傲慢，他已经确定了，自己会被狂化的微生瑶杀死。
他也确定了，微生瑶杀了她之后，一定会回到微生家。
离不念又是气，又是后怕。
差一点点。若非微生弥足够高傲，她都没办法活着带微生瑶离开。
就在这一瞬间，离不念身后的微生瑶猛地颤抖一下，离不念霍然转头，却对上他一双已然赤红的眸子。
不得不说，她实在是害怕他魔化后那双赤瞳。
更别说，现在那双赤瞳里，全是显而易见的杀意。
他挣扎着，想要将自己从诛魔剑上“取”下来，一边挣扎，诛魔剑剑身一边淌血。
离不念看不下去：“微生瑶，你别动。”
这剧烈暴躁挣扎的魔物少年低吼一声，迷茫的眸子里全是痛苦，看向了离不念的方向。
离不念对着那双非人的赤色竖瞳，心中的怜惜大过了恐惧，她伸手，触碰他滴血的脸颊，大着胆子道：“你别动，越动，越痛。”
对方听不懂她的话，却没有再挣扎，只是从他喉咙里，还能听见愠怒的闷声。
离不念知道他似乎能听懂她说话，却也知道，他已经不是清醒状态了，她也不知道微生瑶何时能清醒过来——
亦或是，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没办法清醒过来，就此成为一只混沌意志的魔物。
毕竟他浑身都是诡艳妖异的蝴蝶瘢痕，竖瞳赤红，已经完全魔化了。
离不念看见他低头，望着他胸口的烙铁一般猩红的诛魔剑。
他因蝴蝶瘢痕变得可怖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恐惧和孩子一般的无知迷茫。
离不念甚至从中读出一丝慌乱。
离不念小心翼翼靠近他，柔声道：“别怕。”
随后，她被他猛地抓了过去。
他不知轻重，她猛地撞到他肩膀上，痛得头晕眼花。
随后，她侧过头去，正好看见他张嘴，要咬她肩膀。
离不念吓一跳。
只怕是他真的打算用最原始的方法杀了她了。
但离不念虽然相信他，留在他身边，可她到底不想死。
于是她手摸到了一旁雪地上的戮仙剑。
她狠了狠心想到，如果他对她动手，她就把他打晕......
然而半晌后，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离不念肩膀一沉，她颇有些意外地侧首去看他，却只看见他乱纷纷的头发。
他将他的头颅枕在了她肩膀上。
离不念心一处软软塌陷下去，伸手抚了抚他的脊背，却摸到诛魔剑的剑锋，割破了手掌。
他的鼻梁贴合她颈侧的弧度，滚烫的呼吸就在离不念锁骨处。
他体温太烫，离不念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快要被诛魔剑烤透了才变傻的。
她想了想，迟疑着伸手去捧起一掌雪，敷在了他后背。
那雪接触到肌肤的一瞬，迅速化成了水。
离不念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就这样被诛魔剑烤死，却不敢轻易拔剑，于是她小心翼翼松开他，俯身一捧一捧的搂雪给他降温。
搂了不知道多少雪，她的手掌都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他却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天色已经又黑了下来，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离不念心头发毛，很难说不曾有点后悔，但是她更多的不悔打消了那一点点后悔。
她每当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害怕的时候，就捧一手掌心的雪，敷在他中剑的胸口。
她觉得他一定会醒来的。
在他醒来之前，她要守好他的身体。
他需要更多的雪降温，离不念不敢睡，她几乎不曾停歇地浇雪在他身上。
她的手已经失去知觉许久了，她痛得有点想哭，就伸手放在他身上烤一烤，很难说是烤干了眼泪，还是烤热了手的缘故，她又觉得好起来了一点，继续辛勤地往他身上浇雪。
哪怕是无用功，哪怕浇再多，她也依旧能在他身上烤暖。
离不念咬牙坚持着。
她安慰自己，他就算是完全魔化了，也没有想杀她。
所以只要他醒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风雪顺着衣袍灌进来，离不念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就被冻死了。
她见他依旧不醒，眼睛鼻子一起酸，掉了几颗眼泪，又用雪给他把脸擦干净了。
她安慰自己，这么一看，哪里是魔物，明明是个睡着的少年郎，不是吗？
天亮了。
离不念看着太阳升起来，松了口气。
然而微生瑶还是没醒。
她又伸手拍了拍微生瑶的脸颊：“微生瑶？”
他的温度降下去了，却过于极端，现在变成了极度的寒冷。
离不念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惶恐道：“你醒醒啊。”
随后，她的手被一把捉住了。
少年的眼睫一闪，眼帘里一双墨色瞳孔看着她。
他醒了。
离不念喜不自胜，眼泪竟然比笑意还快：“你醒了，吓死我了......”
然而他第一句却是：“你为什么，不杀我？”
“也不逃跑？”
——“你为什么信我？”
“你为什么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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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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