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疗养院的日子过得静而慢,像晾在绳上的湿衣服,一寸寸被风吹干。
顾应宁的宿舍在西区一楼,靠窗的床位,窗外是一小片竹林。
她的行李简单,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那盆从北京带来的君子兰,花期将尽,但依旧固执地开着几朵金黄的花。
她每天清晨起来,先给花浇水,然后换上素净的衣裳,才走向东区。
东区是疗养院最安静的一角,住的都是需要长期静养的老人。
沈青的房间在二楼尽头,门牌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手写的“沈”字,字迹娟秀,是她清醒时自己写的。
顾应宁轻轻敲门,有时里面传来应答,有时没有,她便自己推门进去。
这天清晨,她刚推开门,就看见沈青坐在梳妆台前。
晨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她手里拿着一把紫檀木梳,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理着长发。
镜子里映出她瘦削的脸,眼神有些茫然,像在等一个记不清的人。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目光从涣散到聚焦,忽然亮了起来。
“念念!”她颤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你来看妈妈啦?”
顾应宁心头一软,应道:“嗯,我来了。”她走过去,接过梳子,替她把最后几缕乱发梳顺。
“今天想看你穿这件蓝毛衣。”沈青忽然说,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少女款式的旧毛衣,“你小时候最爱这个颜色,说像天刚亮时候的湖。”
于是顾应宁就拿来穿上,毛衣有点小,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手腕。
沈青看了直笑:“长高了,也瘦了。在外头肯定没好好吃饭。”
“吃得可好了,妈。”顾应宁笑着哄她,“顿顿有肉。”
“骗人。”沈青戳她额头,“我闺女的脸,还是这么薄,一捏就红。”
她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碰了碰顾应宁的脸颊,眼神忽然就湿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天天给你弄好吃的。”
顾应宁鼻尖一酸。她握住沈青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妈。”
沈青慢慢拉着应宁的手说着话,讲她记得的事。
沈青说她小时候家里有钱,祖上曾是西北的望族,祖籍在凉州,往上数七代,曾出过一位二品文官,主理过陕甘盐政。后来到了她父亲这一代,靠经营皮货、药材和驼队,又在兰州扎下根基。家中宅院是典型的西北四合院,青砖灰瓦,门楼高耸,门环是青铜铸的狮子头,叩起来声音沉闷悠长。
每到年节或长辈寿辰,家里人就喜欢听宝卷。厅堂里便会点起六角宫灯,摆上八仙桌。家里的老人们围坐,中间一盏油灯,火苗微微跳动。请来的宣卷先生便翻开黄纸抄本,用一种古老而悠扬的调子唱起来。那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像黄土坡上的风,低回婉转。
沈青说,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冬夜。外面北风呼啸,窗棂上结着冰花,厅堂里却暖意融融。她裹着狐皮斗篷,蜷在老祖母膝上,听宣卷先生高声唱《白蛇宝卷》。唱到白娘子为救许仙,独闯金山寺,水漫金山,她便屏住呼吸;唱到法海挥动金钵,将白娘子镇压雷峰塔下,她便偷偷抹眼泪。
“老祖母说,白娘子是妖,可她比人更懂情。”沈青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追忆的温柔,“这世上最苦的,不是生离,是死别;最痛的,不是恨,是忘。人若忘了情,就比妖还不如。”
后来她有了念念,也把这故事讲给女儿听。
念念三岁就会背“观音菩萨妙难酬,清净庄严累劫修”,五岁能跟着调子哼“十殿阎罗排班次,牛头马面立两厢”。
除了跟她一样爱听宣卷,念念小时候最馋的是冬柿饼,红彤彤软乎乎,她总偷偷藏一罐在柜顶,等念念放学回来,塞进她嘴里一块,看她眯眼笑成一朵花。
“你小时候,一吃柿饼就眯眼,就像吃饱的小猫。”
沈青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块干瘪的柿饼,“这些柿饼我总舍不得吃,想着你哪天回来就能吃上。”
顾应宁看着那几块干瘪的柿饼,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知道,这罐柿饼,沈青已经留了不知多少年,换了一罐又一罐,只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这些事,沈青翻来覆去地说,像一本翻烂了的书。
顾应宁就一遍遍听,点头,附和,有时还故意问:“后来呢?”沈青便又从头讲起,乐此不疲。
顾应宁每次都静静听着,不去打断。
她发现,当沈青沉浸在这些记忆里时,她的眼神会变得异常清明,皱纹里浮出少女的天真,仿佛时光倒流,那个在西北深宅里爱听宝卷、后来又为女儿操碎心的母亲,又活了过来。
恰逢这一天下午,明心疗养院办活动,让大家表演才艺。
照顾沈青的护士提议:“沈阿姨,您不是会宣卷吗?给大家唱一段?”
沈青眼睛一亮:“好啊。我唱《白蛇宝卷》,念念最爱听这个。”
顾应宁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沈青记忆容易断片,怕她台上忘词难堪。
可沈青兴致勃勃,翻出一个旧布包,掏出一卷泛黄的抄本,字迹歪斜,是她自己手抄的宝卷。
“你看,妈都记着呢。”她指着纸页,“一句都没错。”
下午阳光暖融融的,照在院子里的石板上。院落里摆了一些竹椅,院子里的人们陆续入座。
沈青穿了件藕荷色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临时搭的小台前。
顾应宁坐在第一排,手里捏着块干净手帕,准备随时上去扶她。
沈青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起来。她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黄土坡上的风,低回婉转。
她唱的是《白蛇宝卷》里“游湖借伞”的一段,这是她和女儿念念都最爱的段落。
“西湖六月好风光,断桥边上柳成行。
白娘娘轻移莲步往前走,小青儿手执油纸伞一旁。
忽然间乌云四起天欲雨,游人纷纷急避藏。
只见那书生许汉文,未带雨具立桥旁……”
她唱得很顺,脸上带着笑,仿佛眼前真有那烟雨迷蒙的西湖。
台下几个老人听得入神,有个老太太还跟着轻轻哼唱。
顾应宁松了口气。
可唱到白娘子将伞借给许仙,二人定情的关键处,沈青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她翻着抄本,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微微发抖。她张了张嘴,声音像被掐住:“……伞交郎君手,情定……情定……”
她忘了下一句词。
台下静了下来。有人咳嗽,有人交头接耳。
沈青的脸一点点白下去,手里的抄本哗啦作响。她抬起头,眼神慌乱地扫过人群,最后死死盯住顾应宁,嘴唇哆嗦:“念念……本子这页忘写了,妈……妈忘了……”
顾应宁立刻站起来,就要往台上走。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院子外的竹林走了进来。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款式简单,但那带着极好光泽感的料子一看就昂贵。
大衣领子竖着,半遮住脸,头上压着一顶同色的针织帽,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生得极好。瞳仁黑得像墨玉,眼尾微挑,睫毛浓密。
可那眼神却冷得很,像结了冰的湖面,映着天光,照不进一丝暖意。
他脚步很轻,皮鞋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到离台最近的一把空椅子旁,缓缓坐下,姿态舒展从容,像参加一场私人音乐会。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沈青也看见了。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
那人摘下帽子,随手搁在膝上。
这一下,全露出来了。
他的脸是那种少见的冷白,轮廓分明,鼻梁高而直,下颌线清晰得像刀刻。
整个人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漂亮得不真实,却又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他看着沈青,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玉石相击,冷而润。
“伞交郎君手,情定三生石上缘,
谁知姻缘簿里,早注下千年孽冤。”
他接得精准,连调子都和沈青一模一样,只是更稳,更沉,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淡漠。
沈青浑身一震,猛地站起来:“小伙子你……你怎么知道这下句……”
那人没回答。他微微仰头,目光越过沈青,落在了顾应宁身上。
四目相对。
顾应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眼神太复杂了。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古董,带着探究,带着痛楚,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震动。
可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沈青,声音缓了些:“小时候,我也听过这个宝卷。”
“谁教你的?”沈青追问。
“我的妈妈。”他淡淡道,“她总在睡前讲给我听。说白娘子为了爱情,甘愿放弃千年道行,这份痴,最是动人。”
沈青怔住了。她盯着那人看了很久,喃喃道:“你……你也爱听白蛇传?”
“嗯。”他点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浅,像水面掠过一丝涟漪,“尤其爱听‘游湖借伞’。因为……”他顿了顿,“故事里的白娘子,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都为了情,不顾一切。”
沈青只觉得这位小伙子说话的语气,竟和记忆里某些模糊的片段重合。
沈青摇摇头,像是要把纷乱的思绪甩开,又坐回椅子上,继续唱下去。
那人没再说话,重新戴上帽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一道挺拔的剪影。
他坐姿笔直,即使放松时,脊背也像绷着一根弦,透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顾应宁看着他,心里警铃大作。
这人不对劲。
他看上去太矜贵了,太体面了,一举一动都像经过精密计算。
明心疗养院哪会有这样的访客?他记得白蛇宝卷,认得沈青的记忆,甚至……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她。
散场后,人群陆续离开。顾应宁扶着沈青回房。快到门口时,沈青忽然停下,回头望着庭院。
那人已经不见了。
“念念。”沈青拉住她的手,声音很轻,“刚才那个年轻人……他唱‘情定三生石上缘’的时候……”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那调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应宁脚下一滞。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低头看沈青。老人眼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像在确认一个遥远的梦。
“妈,”她强笑道,“您记错了,那是别人。”
“不。”沈青摇头,固执地,“就是你小时候的调子。你总把‘三生石’唱得特别重,像在生气……他也是这样。”
顾应宁说不出话了。
她扶沈青躺下,盖好被子。老人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
顾应宁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走廊尽头,夕阳的余晖斜照进来,把地板染成一片金红。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紧膝盖。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竹叶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鸟鸣。
她想起那人最后看她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陌生人,也不是在看沈念的替身。
像是在看一个……他以为早已失去的人。
而他出现的方式,他说话的腔调,他周身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都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盒子。
那盒子里,藏着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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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蛇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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