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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关春

岁寒腊尽,北疆新雪初霁。将军府西角的拓印坊内炭火融融,松木燃烧的暖香混着饴糖与朱砂的甜腻气息,在冰花凝结的窗棂上氤氲出朦胧水雾。谢淼执刀俯身,锋刃在深赭色胡杨木上游走,木屑如细雪簌簌落满案头半卷《边塞年俗图》。几个半大孩子裹着臃肿棉袍挤在案边,呼出的白气很快凝在眉梢。

“夫人,”梳双螺髻的塔娜急急捧来陶碗,“阿布用驼奶熬的浆糊!加了野蜂蜜!”甜香扑鼻,碗沿还黏着几缕雪白羊绒——正是三日前谢淼教她用炭笔画的“牧羊图”被老牧人讨去,换来这一小袋珍贵蜂蜜。

刀尖在虎额“王”字最后一勾顿住。谢淼抬眼望进小姑娘冻红的雀斑小脸,伸手揉乱她毛躁的辫子:“塔娜的糊,定能让福虎跳起来咬银子。”哄笑声里,蘸浆糊的排刷扫过木版,朱红洒金纸覆上压实,轻轻揭开——圆头虎脑的“咬福虎”龇着两颗俏皮金牙跃然纸上!孩童们欢呼争抢,虎须黏住羊皮袄也浑然不觉。

窗外朔风忽卷碎雪扑窗。府门处骤起车马喧嚣,金石相撞之音凛冽刺耳。谢淼指尖一颤,刻刀“铛”地砸进浆糊碗。自《镇淼风物志》初版震彻京城,这深冬便再无宁日。半月前,紫檀木箱装着的千两黄金被萧策安原封不动抬出府门;三日前,宰相府长史携南珠十斛求取孤本,将军只命人拴在惊马背上任其踏碎雪原……

“夫人!”管家踏雪急入,肩头落满未化的雪霰,“宫里仪驾已至中庭!赐‘文墨安边’金匾……”他声音发颤,“还有口谕,召您元月初九入京献书!”

暖阁霎时死寂。塔娜手中年画飘落,朱虎正跌进将熄的炭盆,焦糊味刺鼻。

东暖阁。御赐金匾覆着明黄绸,冷硬横陈案上,似一头蛰伏的猛兽。谢淼靠坐窗畔,膝头未完成的《年俗图》已洇开墨团——驱年兽的烈火中,他竟不自觉用炭笔勾出深宫鸱吻飞檐。

门枢轻响。玄氅挟带雪尘卷入,霜气惊得烛火摇曳。萧策安解下佩刀掷上矮榻,刀鞘砸落三卷北狄部落归附文书。目光掠过金匾,定在谢淼冻疮皲裂的手指:“旨意到了?”

“腊月廿八启程……”谢淼抚过图中稚子举糖瓜的笑脸,“新帝登基首度年节盛典,以《风物志》为彩头震慑旧阀,再合适不过。”他指尖划过自己咽喉,在宣纸晕开一道浓黑裂痕。

狼毫遽然被夺。萧策安以指代笔,蘸取谢淼虎口冻疮渗出的血珠,在年兽血盆大口旁添上一枚小巧银铃!血珠滚烫渗入宣纸:

“彩头?”将军鼻息拂过他凝霜的鬓角,“我要你作这千里边关的活门神!”

爆竹声猝然撕裂暮色!窗外火光冲天而起,将雪地点燃成星河倒泻!塔娜撞开门扑进来:“夫人!将军!胡杨河灯会开始啦!□□叔叔的冰骆驼灯比帐篷还大!”

——

朔风如刃,胡杨河已成琉璃世界。冰面被凿开十里蜿蜒灯道,两岸枯枝悬满铁勒牧人巧手扎制的千盏羊皮河灯,暖黄光晕在墨玉般冰河上流淌如熔金。鼓乐胡笳声里,谢淼被裹进厚重玄氅。腰间倏然一紧,萧策安箍着他跃上运粮草的空货箱高台!

长风鼓荡衣袂,脚下是浮动的灯河与攒动的火把星海。将军扳过他下颚,迫其望向河道尽头——

凿冰人正将数百盏河灯推入新开的水道。灯影摇曳聚散,渐次拼成两个磅礴炭迹般的巨字

笔锋筋骨铮铮,分明是谢淼涂抹于《风物志》草稿边的独有手迹!冰层为宣,灯火为墨,照得雪野亮如白昼!

“镇淼——!镇淼——!”数万军民咆哮似惊雷滚过冻土!铁勒老琴师玛哈萨抓起胡笳,苍凉古调缠绕着鼎沸人声直冲霄汉。萧策安在喧天声浪中俯首,热气灼烧谢淼耳畔:

“此卷终章,只配烙在北疆山河上!”

话音未落,铁臂骤然发力!谢淼惊呼着随他坠向冰河!跌入光海的刹那,将军以脊背承住所有冲力,抱他滑入“镇”字起笔处。冰刀刮起雪雾如银龙腾跃。

万千灯影在旋转中碎作流金。谢淼蜷在冰甲铿锵的怀抱里,听那胸腔震动如春雷:

“谢淼——!”

十万吼声劈开寒夜:

“与尔同守——!”

——

正月初一。新雪覆满金匾上的明黄绸。谢淼正教断指老兵拓年画,忽闻府门喧嚷。传旨太监竟去而复返,将卷轴掷于阶前雪泥:

“圣躬欠安,献书礼罢!特敕镇北将军夫妇总揽边陲文治武备,抚民戍疆!”

仪驾马蹄声远,萧策安拾起圣旨抛给门边舔糖虎的塔娜:“糊拓印坊漏风的墙缝。”

暖阁里栗香扑鼻。萧策安拈起滚烫栗子糕,猝然塞进谢淼因惊愕微张的唇间。“唔!”谢淼烫得吸气,甜香混着将军指尖薄茧的粗粝感直冲喉舌。未及开口,院外轰然爆响——老兵们竟将御赐金匾翻转,浓墨淋漓挥就「同春坊」三字,喧腾钉死在拓印坊门楣上!

玄色衣袖拢住谢淼腰际,萧策安就着他唇边栗蓉碎屑轻啮耳垂:

“待开春驯鹰大典,” 热气裹着沙哑嗓音熔透风雪,“我要在《百工录》里添帧新画——将军帐前,有人偷香被雏鹰啄了手。”

炭笔自谢淼松脱的指间滚落,在青砖地旋出清亮声响。笔尾「戈壁落日」的银光流过窗棂霜花,映亮门边幽暗处——侍卫正押着个鬼祟布商退下,那人包袱散落,半块鎏金腰牌滑进雪堆,牌面赫然錾着三趾龙纹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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