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河解冻的脆响惊破晨雾时,同春坊庭院已挤挨着七八个梳螺髻的小脑袋。沃泰捧着新出锅的碱膏蹲在石阶前,看塔娜踮脚将灰白膏体抹在门楣冻裂的缝上:“阿布说膏里加了死海盐晶,蚂蚁都钻不进咧!”
谢淼正俯身教疤脸少年巴根握炭笔。粗粝指节死死钳着笔杆,在宣纸上戳出个墨洞。“松些力,”谢淼托住他微颤的手腕,“笔是活的,像握小羊羔脖颈。”那少年憋红了脸,笔锋划过纸面,竟拖出老榆树虬枝的雏形。
喧闹声里,萧策安玄甲未卸便跨入院门。冰凉的铁鳞贴上谢淼后颈,惊得巴根摔了笔。“将军!”少年缩脖行礼。“画你的。”将军屈指弹开滚落脚边的炭笔,径自从袖中抽出卷硝薄的羊皮扔在石案上,“黑水城快报,商路通了。”
皮卷上炭迹纵横,正是谢淼月前所绘《盐泽碱道图》。原只草草勾了盐井方位,此刻却被朱砂密密麻麻批满小字:
「碱膏售商驮三成利充边饷」
「死海盐晶换漠北骏马」
「商队护卫许持短刃」……
朱砂如血珠凝在羊皮纹理间。谢淼指尖抚过“短刃”二字,忽觉腕上一紧——萧策安竟攥着他的手,引那支镶墨玉的炭笔在盐井旁添了只振翅墨鹰!笔锋锐利如刀,利爪正撕扯一条蜷曲的毒蛇。
“盐道既通,蛇鼠该清清了。”将军声音似淬火利刃擦过耳畔。谢淼心头猛跳,眼前闪过雪地里那块鎏金腰牌的三趾龙爪。
——
暮色吞尽最后一缕天光时,同春坊骤然明亮如昼。十架新糊的羊皮灯悬满回廊,暖黄光影流淌在孩子们高举的《炭画初习册》上——稚拙的牧羊犬追着歪斜马驹,碱膏车压出深辙印,全被谢淼巧手勾勒成灯面故事。
喧嚣中唯有窗边静寂。巴根攥着炭笔像攥马刀,将盐井图刻上木板。刀尖游走笨拙,划出毒蛇扭曲的鳞片却格外森然。汗水顺少年额角滚落砸上木屑堆。
“歇会儿。”谢淼递来热奶。少年摇头,喉间发出受伤幼兽般的低吼:“我阿爹…死在黑水城贩盐路上…毒蛇咬的…”刀尖狠狠剜进蛇眼!碎木飞溅处,谢淼倏然按住他手背——木纹缝隙里,竟显出一道极浅的龙爪刻痕!
“哪来的纹路?”谢淼劈手夺过木板。分明是寻常胡杨木料,爪痕却似从肌理中渗出。巴根惶惑摇头:“刀划到硬结…自己显的…”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谢淼猛想起腰牌毒刺需血触发——莫非黑水城送来的这批木料……
惊呼声炸响!塔娜手中的热奶碗摔碎在地:“灯!灯里有蛇!”
众人骇然望去——廊下羊皮灯投在砖地的光影里,赫然游动着一条昂首吐信的蛇影!细看竟是巴根木刻毒蛇的投影!老沃泰突然怪叫:“看蛇头!”灯影扭曲处,蛇额鳞片恰组成了三趾龙爪印!
“啪!”墨玉炭笔摔落在地。谢淼弯腰欲拾,指尖触地刹那一股滑腻冰寒渗入肌理——青砖缝隙里,竟渗出蓝莹莹的霜花!
“都别碰灯!”萧策安厉喝如雷霆劈落。玄甲身影已挡在谢淼身前,佩刀“铮”地出鞘半寸!
灯影蛇头如活物般陡然抬起,獠牙直指谢淼咽喉方向——
——
子夜将军府书房,烛火通明如临大敌。
碎裂的羊皮灯摊在青砖上,蓝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砖缝蔓延。府医银针探入霜花,针尖瞬间蒙上幽蓝。
“是‘靛蚺霜’,”府医声音发颤,“遇血则活,入肺蚀骨…此毒唯有胡杨林深处的‘血刺棘’能淬炼!”
谢淼攥紧那截龙爪刻痕的木板。炭笔在《异域志》残页疾书:「靛蚺霜燃灯生幻影,需新鲜血刺棘汁为媒」——正是腰牌上催发毒刺的配方!
萧策安指骨捏得刀鞘嗡鸣。白日盐道捷报的朱砂还鲜红刺目,毒计已渗进同春坊膏灯火烛。他忽伸手扯开谢淼衣襟——锁骨下方,白日被碎木划出的血痕竟泛起诡谲蓝纹!
“将军不可!”府医骇然后退。萧策安却劈手夺过银针,毫不犹豫刺向自己掌心!血珠滚落的刹那,谢淼猛地撞开他手臂:“我有药!”染蓝的指尖戳向窗外胡杨林,“铁柔兰!此花能克血刺棘毒!”
将军眼中风暴翻涌:“铁柔兰只开在早春雪融时…”话音未落,院外骤然马蹄声碎!斥候满身冰凌滚落马背:“报!胡杨林突发野火!”
——
暗夜下的胡杨林已成烈焰地狱。百年老树在火中悲鸣,焦臭裹挟热浪灼人脸面。谢淼湿布掩口冲在最前,炭笔勾画的《草木考》图谱在怀中发烫——铁柔兰性喜阴湿,必生涧底!他发狠推开拦阻的兵士,纵身扑向鹰愁涧支流冻结的浅滩!
火光照亮冰面刹那,谢淼全身血液骤然冻结——墨玉般的冰层下,赫然蜷伏着大片未绽的铁柔兰花苞!可冰层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巨兽利爪撕扯的印记!
“凿冰!”萧策安战吼声震四野。亲兵铁镐砸向冰面,火星四溅中冰层纹丝不动。裂缝深处,幽蓝液体如活物般迅速蔓延,瞬息吞噬了花苞!
毒焰已吞噬最近的老树,热浪燎焦谢淼袖口。绝望如冰锥刺入肺腑——要新鲜汁液解毒,可花苞将毁……
一只滚烫大手突然覆上谢淼冻僵的指节。萧策安沾满烟灰的侧脸逼近:“你教的——炭可融雪!”染血的战刀猛地捅进冰缝!将军引刀割破掌心,热血如熔岩浇灌进裂缝!
“哗啦——!”
冰层在热血冲灌下轰然炸裂!铁柔兰沾着人血的鲜嫩花苞浮出水面!谢淼发疯般扑进刺骨冰水,花茎绞在指间渗出乳白浆汁——
“快!”将军染血的拳头紧攥花束塞入他怀中。火光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冰面上,碎裂的冰纹恰似一条被斩断的龙爪!
——
五更梆子敲碎寒夜时,同春坊里蓝霜尽褪。半开的铁柔兰插在陶罐里,晨光中流转淡紫柔辉。
谢淼颈间蓝纹已淡成青痕。他倚在门边看萧策安为巴根掌心敷药——少年为护住《炭画初习册》被毒灯燎出水泡。将军蘸药的手指生硬笨拙,却让少年红了眼眶。
角落飘来饴糖香。塔娜正踮脚给新糊的羊皮灯描金边,灯面炭画已被巧妙改成:墨鹰利爪撕碎毒蛇,蛇身七寸处绽开一朵铁柔兰。
老沃泰突然捧着块怪石挤过来:“夫人瞧!火场捡的!”焦黑石块表面布满龙爪形凹痕,凹槽里嵌着几粒幽蓝结晶。谢淼接过时指尖一刺——结晶里竟蜷缩着半片金箔,赫然錾着京城御制“少府监铸”的印记!
萧策安眸底寒潭骤凝。谢淼倏然在《边塞异闻簿》的龙爪图上添注:「靛蚺霜蓝晶裹金,源出官炉」。晨光爬上墨玉笔杆的胡杨微雕,积雪枝头仿佛落下滚烫的一滴。
坊外车铃叮当。第一支春盐商队正越过仍带焦痕的胡杨林。谢淼忽抽出炭笔,在商队必经的碱土路边勾了丛盛开铁柔兰。将军朱砂批注如血阳初升:
「边城草木,皆可为碑。」
墨影朱痕在曦光中相叠,冰河血火已酿出早春韧如蒲草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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