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院中,光阴凝滞,寒意侵骨。
纵有炭盆驱寒,却驱不散那人情薄霜。洒扫仆妇屏息垂首,步履轻悄如踏薄冰;膳食承送者置箸即退,片语不闻。无声更胜有声,这庭院深深里的寂寥,恰似镇北将军递来的一纸静默敕令——疏离,便是无形的樊笼。
畏葸难改命途,怯懦徒速其亡。求存之道,不在深锁院门之内,而在烟火升腾之处。
其心既定,便步履从容,径往庖厨重地而去。
膳房炉火正炽,烟尘缭绕,几位灶下仆妇挥汗如雨。谢淼携空盏入内,仪态端方,眉宇间一丝歉然恰如其分:“今日粥羹甚甘,腹中饱足难尽。未知此佳肴制法?京华鲜见此等暖身疗饥之味,心下好奇,愿请一观。”
掌勺的孙嬷嬷初见贵人造访,神色惊疑不定,然见谢淼近观灶口,坦然问及汤食之法,竟亦尝试捋袖揉面,姿态生涩却显真诚,目光专注不似作伪。那份书卷气裹挟的认真,化开了些许戒备的冰凌。
“夫人尊贵,此间烟熏火燎,恐污了衣衫,莫若移步……”孙嬷嬷蹙眉相劝。
“无妨。”谢淼莞尔,素指轻点那吞吐赤焰的炉膛,“观此火势,似乎耗柴过甚而热力犹散?昔读杂俎,见有记载省薪增热之法……”其言语侃侃,以“雁字引风”喻分火之理,借“曲水通幽”述烟道之形,言辞简约却直指关窍。分明非庖厨之术,然其中格物致知之趣,引得一位添柴小婢凑前凝听,眸中星火微亮。
“果真可使烟少火猛?”小婢心直口快,脱口而问。边塞柴草之贵,耗损稍减皆是福音。
“嬷嬷若不嫌我纸上谈兵,愿为绘图示意,请众人一观。若不成,错在我手拙,绝不累及诸位。”谢淼笑意温煦,澄澈坦荡。
孙嬷嬷踟蹰片刻,终于颔首。墨与纸俱至,但见谢淼蘸墨运笔,须臾间,一幅层叠通风的改良灶台图已跃然纸上,线条虽简练却意韵明晰。他细述“碎石土坯”筑造之便时,周遭杂役皆悄然围拢,低声议起。
图纸既成,诸人观望间,谢淼以翰林解经之态,譬喻精当(“恰如军中令旗所指,众力凝聚,锐不可当”)引得众人首肯低应。孙嬷嬷眼中惊疑渐褪,转而化为沉思。此夫人知文墨,所论新奇难辨虚妄,然言辞恳切,无半点骄矜凌人之色。
数日后,依此图所构之小灶,于庖厨角落悄然垒起。薪炭入内,但见赤焰腾跃而浓烟大减,灼灼热浪较往日倍为集中!
“省柴!果然省柴!”那小婢喜形于色,雀跃而起。
满室啧啧称奇。虽未能尽消隔阂,然谢淼却似一枚温润石子,悄然投入这府内一隅的寒塘,漾开了第一圈名为“可能”的涟漪。添柴小婢渐成其耳目,孙嬷嬷亦肯与其偶作寒暄。
彼时,将军书房,灯火未央。
副将赵廷挟风霜而入,军甲清冷:“禀将军,栖霞院夫人近日行止已具细查访,多出入庖厨,与众仆杂役交谈,尚无涉密行径可察。”
案头青灯之下,一封密函墨迹犹新,详述京城谢三小姐精善簪花小楷,工于琴棋,乃清贵闺秀之典范。而与之针锋相对的,是另一纸刚呈上的字迹:谢淼晨间索要粗棉与木炭的条陈,其字仅称工整,且偶有涂抹之迹,行文尚带俚俗之气。
萧策安目光扫过两封迥异的文书,指节在冰冷的乌木案面轻轻叩击,如战场暮鼓,沉闷而慑人。
“图稿何在?”声音寒冽。
“在此。”赵廷呈上依样描摹的图纸。
萧策安垂眸审视那层层疏导的线条,眸底寒潭深不可测。“着人详察,所费资材,所耗工时,悉数具报。赵廷,汝亲往库录房,凡其所领、所书、所绘之物,无论纸张布帛,抑或废弃草稿,尽数密调来此。”
“诺。”
“再遣生面孔二三人,”萧策安抬首,目光似穿透窗棂,落于栖霞院方向,亦落于那漫卷风雪之中,“混入庖厨及下役之内,须机敏擅记,寸步不离。”
窗外朔风更疾,怒雪拍打着雕花窗棂,似欲破隙而入,却被厚重帘帷阻隔,唯留阵阵呜咽般的长啸。庖厨中炭火融融,暖意方生;将军眉间冰霜,却愈积愈重。
北疆之风物,暖意从来短暂,冰封方是常态。而那暗流之下,一场真正的凛冬之试,正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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