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初春,不过残冬续貂。才三两日晴好,料峭寒风卷着碎冰碴子再度刮骨而来。将军府中气氛肃杀,比外头阴沉的苍穹更冷上三分——军中忽起疫疠,名唤“寒热症”。染者先似风寒畏冷,继而高热如焚,吐泻不止,不消三五日便肢冷脉绝。纵是铁打的营盘,亦被这无声瘟神撕开一道溃口,恐慌如黑雾般弥漫开来。
栖霞院内,谢淼倚着冰冷的廊柱,试图攫取檐角漏下的半点稀薄天光。寒风中隐隐传来悲声,断断续续,随风飘荡:
“……昨日还好好的小旗官……说是天未亮就没了……”
“……造孽啊……王老哥家那半大小子也倒了……听说军医老爷都摇头了……”
“……药呢?不是去采乌骨草了?”
“咳!那宝贝草前两年就采绝了!眼下有银子都没处寻……”
乌骨草?
两个字如细针般扎入谢淼耳中。他脑中似有电光疾闪,瞬息回溯至那本粗劣话本泛黄的末尾几页——那里潦草记载着数年后的边关大灾:三年苦旱后疫疠横行,军医束手,而主角一行绝境中踏破北面荒谷,终寻得一种紫背藤草挽狂澜于既倒。书中称那草“叶背隐泛赤紫,柔蔓依石而生,味清苦微甘,性走少阳,最解肌表燥毒寒热相争之厄”!
非是乌骨草,乃是赤须草!就在城北百余里的赤水谷!
活命的契机近在眼前!亦是洗脱嫌疑、博取信任的关键!
一念及此,热血轰然上涌。谢淼转身便朝院门奔去,守门的侍卫刀鞘一横,恰拦住他去路:“将军有令,疫病凶险,夫人还请安坐静待。”
“让我见将军!”谢淼气息急促,眼中焦灼如有实质,“寒热症!我有缓急之法!北面赤水谷中有奇草可解此厄!若晚一步,不知又要枉送多少性命!”
侍卫面露难色:“夫人体恤将士,属下感念。但军中医令未解,您……”
“军令是死的!人命是活的!”谢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铿锵,“耽误一刻便是数十条人命!你放我出去,将军若要责罚,我一力承担!”
见他双目赤红,字字泣血,不似作伪,侍卫握刀的手松了一瞬,继而猛一跺脚:“罢!夫人心急救人,小人拼了这身皮肉不要,替您闯一次主院通禀!若有半句虚言,你我皆休矣!”言毕转身疾奔。
谢淼立在寒风里,心焦如焚。眼看侍卫背影消失在廊角,他倏然惊觉:空口白牙,何以为凭?赤须草形貌特征,赤水谷方位路径,皆需形诸笔墨,方能取信!
急步回房,反手掩门。幸得先前索要,案头备有厚实的素纸与亲手削制的硬炭笔——此物黝黑坚实,不似宣纸昂贵易损,又无软笔滞涩,泼墨间最宜速记。他凝神蘸墨,炭锋疾走于纸上,顷刻间勾勒出赤须草曼妙形态:叶尖椭圆,背泛淡紫脉络;茎枝柔韧盘曲,根节虬劲依附于青石;甚至以小字旁注:“苦微回甘,生于溪涧阴湿乱石间”。
笔锋不停,他翻过新纸,抬腕挥毫,字若飞霜:“寒热症辨治辑略:赤须篇”。非是医案高论,而是倾其所能,以近乎市井歌谣的俚俗易懂之句凝聚要旨:
赤须谣
北谷深藏救命草,
赤须盘藤紫背俏。
乱石缝里找依靠,
溪水旁边长得茂。
味如先苦后回甘,
专克寒热来回闹。
三株煎得一碗汤,
通身出汗热病消。
莫道边关无良药,
天赐此草护英豪!
墨迹淋漓,炭锋犀利。那紫叶盘藤绕青石,苦味清溪解热烧之语,琅琅上口,最宜药童兵卒口耳相传!末尾更绘出简易赤水谷方位草图,虽无丹青工笔,山川地势却以粗犷线条一目了然。
主院书房,烛影摇红如血。萧策安端坐帅案之后,玄色大氅似夜枭垂翼,将他浑身威仪沉沉压向四方。案上除紧急军报外,新增两封文书:
一为京城密使加急呈送,详录谢三小姐闺阁事迹:“……工琴艺,上月廿六于三皇子琼华宴上献《秋塞吟》一曲,泠泠七弦动四座……”
另一纸,则是副将赵廷亲笔誊录、由栖霞院流出的“炭笔墨宝”:“……恳请添粗棉两尺,松炭条十支……”字迹方正呆笨,毫无筋骨,与簪花小楷判若云泥。
空气凝如寒冰。
侍卫跌跌撞撞跪禀谢淼之言,双手高举谢淼奋笔急就的《赤须篇》与《赤须谣》。萧策安目光如冰锥刺向纸面。草药图虽线条朴拙,特征却栩栩如生;那俚俗歌谣……与其说是医方,不如说更似乡间游医招摇过市的俚曲!
赤水谷?那是往三皇子秘密军马场的必经之道!疫病初起便献此方?巧合得天衣无缝!
“一派胡言!”一位随侍的军医老供奉抢前一步,怒道,“将军明鉴!此草闻所未闻!寒热症乃风寒伏邪化燥,非大辛大热之药不可驱散!如此乡野偏方,岂能信之?恐庸药误人性命!”赵廷亦欲言:“夫人此举太过突兀,恐……”
“砰!”
萧策安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站起,眸光如淬火的刀锋,直逼跪地的侍卫:“他亲口所言:一力承担?”
“……是!夫人言辞凿凿!”
死寂在书房内弥漫,唯有烛火“毕剥”作响。萧策安的目光反复扫过那张赤水谷的粗陋草图——三皇子。谢家。赤水谷。疫病。赤须草。条条线索,皆如无形丝绦缠绕指间,指向一个精心罗织的陷阱!
他眼中厉色翻涌,终化为一声断喝:“赵廷!”
“属下在!”
“点你本队亲兵五十骑,精干斥候十名!持此图,即刻奔袭赤水谷!”萧策安抓起炭笔绘制的草图,猛掷于地,字字如金铁交鸣,“秘寻此草!速采速回!若有异动——谷中伏兵、或……有任何人胆敢阻拦……”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气暴盛,“杀无赦!”
栖霞院的谢淼,并不知道自己献出的草图如何点燃了一场临渊薄冰的突袭。当夜,主院侍卫携将军口令而来,竟是解了栖霞院之禁!侍卫传话:“夫人识药之心可悯,准随医官暂入病营相助。然疫疠凶险,自决生死!”
自决生死!
四字似惊雷炸在耳边,又似烈火焚在心头!求之不得!
谢淼抓起早已备好的几罐老酒和成摞旧布——皆是问厨房索要而来——再无半分犹豫,裹紧粗布袄子,疾步冲入寒冷如刀割的夜色里。病营设在远离大营的西校场旧库房,寒风夹着凄厉呻吟与浓重秽气扑面而来。昏黄油灯光晕下,几十名兵士面如金纸,在高热寒颤中痛苦翻滚,污秽遍地,几个杂役面带惊恐,远远洒扫避疫。
当值军医已是焦头烂额,见这新夫人竟敢真闯进来,惊怒交加:“夫人贵体!此处岂是您该来之地?速请回……”
“开门!备热水!取干净陶釜!”谢淼厉声打断他,毫无往日书卷气的柔软,竟隐带沙场金铁之音。他目光扫过呻吟的士兵,那份无助痛楚刺得他心口灼痛,“他们,是在为我等守这孤城!”
他再不顾阻拦,夺过一个木桶奔向热水处,以烈酒浸透粗布缠手覆面,动作带着几分生涩却决绝!他挨个探察病者额头温度,口述症状,吩咐杂役以滚酒擦拭降温;见一少年兵士因高热抽搐咬破舌尖,他眼疾手快,竟毫不犹豫抽出袖中预备裁纸的短匕,劈手割下自己一段新棉袍前襟,卷成布卷塞入他口中以防窒息!鲜血与涎水混合着沾染他新制的棉袍衣袂,刺目惊心。
“莫怕!撑下去!”他嗓音在污浊空气中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住那少年滚烫的肩膀,“援兵已去采药!药来即愈!”不知是那镇静的抚慰,还是其言行带来的震撼,周遭混乱痛苦的呻吟,竟似略略低缓一分。
军医惊愕地看着这新夫人有条不紊指挥杂役分区照料、污秽处置,口中念念有词:“热极处烈酒拭身降温,寒战者覆厚毯保暖却需留心汗出,呕吐者头需侧偏,秽物遇石灰即埋……这般处置,莫非真通医理?”
天色由墨转灰,寒风愈发凄厉。谢淼已换了身不知哪儿找来的破旧杂役棉衣,满头汗水混着尘土血迹,却依然在各处奔忙。炭笔被他塞在腰带间,预备随时记录用药及病者反应,黑亮的炭条已沾满污渍。
赤水谷。朔风如刀,刮过嶙峋山石。
赵廷与十名精悍斥候匍匐于半山冰冷的砾石间,下方狭窄溪谷中,数十名身穿狼皮袄、手持弯刀的彪悍身影正依着将军手中草图所示的位置仔细搜寻!赫然是草原铁延部的游骑!他们怎会在此?又怎知寻药?!
“头儿!那草真在溪边石头缝里!瞧,紫叶藤子!”一名精瘦斥候眼尖,指着谷底低呼。赵廷顺指望去,果见溪水乱石边几丛不起眼的紫背藤蔓。他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果然!三皇子暗通铁延部!假疫病之名,引我军入彀!幸得将军洞察!”
战意瞬间沸腾!赵廷目光扫过对面山头——那里隐隐露出更多伏兵的身影!
“将军钧令——”赵廷的声音如寒冰碎裂,“采药者,杀无赦!”
“杀!”
一声低吼如炸雷!十道黑影如鹞鹰掠下陡坡,钢刀出鞘寒光映雪!谷中铁延部游骑猝不及防,登时血光暴绽!狭窄溪谷化为修罗场!与此同时,对面山头的伏兵号角声急,如狼群般俯冲而下!
赵廷身如铁塔,一把精钢朴刀舞若泼风,死死护住两名身手最利落的斥候扑向那丛赤须草,嘶吼如虎啸:“只管采药!挡路者死!”血雨飞溅,刀光如电,赤水谷的冰溪瞬息染上刺目的红!
西校场病营,谢淼正用力将一陶釜煎好的通用退热汤端下炉子。釜体炽烫,布巾难握,他咬紧牙关正欲强抬,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伸出,稳稳托住了陶釜另一端。
谢淼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深邃如寒渊的眼眸——竟是萧策安!他不知何时悄然至此,身披寒霜浸透的黑绒大氅,如一座沉默的冰山立在这污秽之所。目光复杂地扫过谢淼血迹斑驳的粗布棉衣、沾满炭灰草屑的手、以及不远处一个被布卷稳住口舌、不再惊厥的兵士。
“将军……”谢淼一时失语。萧策安未语,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将釜放稳。他目光落回那些病容枯槁却眼神稍安的士兵身上,眼底深处似有坚硬之物悄然崩裂一道细纹。
这时,营门轰然撞开!一骑浑身浴血,战甲破损不堪的骑士狂奔而至!正是赵廷!他右臂缠着渗血的破布,怀中紧紧抱着一捆犹带泥土的紫色藤草,嘶声力竭:“将军!赤须草……采回!弟兄们……血战……谷中伏兵尽斩!”话音未落,人已力竭栽倒!两名亲兵疾步上前扶住。
那捆紫背藤草被送至谢淼眼前!茎叶虬劲,叶背脉络暗蕴赤紫微芒——正是他笔下所绘赤须草真容!
刹那间,所有焦灼、疲惫、恐惧化为滔天勇气。谢淼再无迟疑,眼含热泪,一把抓起那捆救命草,嘶哑的声音响彻病营:
“有药了!备釜!生火!快!清水洗净全草,不必切断!入釜武火煎煮!十茎为度!猛火三沸! 取汁温服!”——那《赤须谣》中的煎煮之法脱口而出!他亲自扑向药堆,再不顾烫伤,赤手分开黏连药草投入釜中。
营中残存的几位军医如梦初醒,慌忙照办。片刻后,第一釜墨绿药汤沸腾,奇异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谢淼不顾众人劝阻,舀起第一碗,亲手扶起一名已近昏迷的老兵:“张嘴!喝下去!活下来!”
三日后。
栖霞院中暖阳初绽。案头铺开一卷新制的素色厚纸。谢淼手握炭笔,望着窗外枝头新绿,眉宇间数日积累的凝重疲惫已散去大半。笔尖轻轻挥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兵卒形象,他头上扎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小布帽,正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药杵捣赤须草,小脸上全是夸张的认真——正是那夜咬舌少年,如今已能扶着墙根走动。
一丝笑意浮上谢淼嘴角。疫病已控,将士渐安。生死线上滚过一遭,人心亦非坚冰。连那个硬邦邦的老军医,也特意送来一包新制的蜜饯道谢,虽然只干巴巴地说了句“夫人煎药手法……尚可”。
他不知,窗外廊柱阴影里,萧策安负手而立,已静静注视他多时。将军手中,紧握着几片沾染污秽的素纸残片——那是从病营角落里捡拾到的炭笔速写。一张歪歪扭扭画着简陋草药煎煮步骤,标注“水要一次添足,十茎三沸是正理”。另一张,竟是个粗布裹头的小人物,被几个大药罐压得龇牙咧嘴,旁边潦草小字:“莫怕罐高,将军在后。”
炭笔浓黑拙朴,毫无墨彩之致,却有一股滚烫生机力透纸背。
萧策安的目光,从那些笨拙却鲜活的笔触上,缓缓移向窗内伏案的侧影。墨黑炭痕落处,是西窗半尺微阳,映着那人犹带一丝苍白的脸颊与轻执炭笔的纤细指节。眉间那道如山棱角般的冷硬皱褶,似被暖阳熨烫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
赤须草已压伏疫魔。铁延部伏尸赤水谷。疑云稍散,寒意未消。然冰封之下,一股潜流已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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