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犹利,栖霞院的冻土却松动了几分。一纸解令随着晨曦落入手中:允夫人逢七、廿二入北城集市,许购物用,赵廷亲率十名锐卒随护,寸步不离。
那墨字似仍带着将军指端的冷意,可谢淼眼中已有暖阳破雾。他恭谨接过令笺,朝一身寒甲的赵廷微欠身:“烦劳赵将军。”赵廷按刀默立,铜铁色的眉峰似重峦,只沉沉吐出八字:“将军吩咐,若有丝毫行差踏错,卑职当场立斩。”
此非优游,实为一场以命相抵的探视。他心知肚明。
北城集市的喧声恰似胡杨河畔开冻的春潮,裹挟着生涩又蓬勃的边塞烟火气直涌入耳。
铺陈于青灰矮棚下的货物与京华大不相同:皮匠摊前悬着鞣硝完好的雪白羔皮,还散着草原清冽气息;胡人老妪守着黄柳筐,里面滚圆沙棘果艳若赤金;卖陶罐的汉子把湿泥坨随意拍打成粗笨杯碗,竟也引得三两妇人驻足议价。
“夫人留神,此地尘土大。”赵廷手按剑柄,以身躯为障,硬是分开了摩肩接踵的人潮,将谢淼护在丈许方圆的“清净”里。
谢淼含笑颔谢,目光却如穿花蝴蝶,早已越过铁甲屏障,落于一角矮棚下——一位腰背佝偻的老木匠身侧,几只新编的柳条筐堆叠如山,筐身粗陋笨重,筐缘未打磨光滑的枝条还带毛刺。
一位妇人正皱眉抱怨:“老阿达手艺是好,可这筐沉得要命,再装点山货土豆,背上坡硌得肩骨生疼!我家丫头肩膀都磨破了……”
老木匠黝黑脸上沟壑纵横,无奈搓手:“柳条压得实才承重啊……”
谢淼心念一动,缓步近前。在老木匠困惑又惶恐的目光中,他执起筐子细观片刻,忽抽出自带记录风物所用的硬炭笔,拾了片铺地的粗麻袋碎布,蹲身便画:
炭锋疾走,勾勒筐底加固支撑的横栏斜枝,复于筐口内侧斜加一弧形背托,以布带穿孔固于筐身两侧。旁以小楷注:背托软草填实,增受力面。又于筐体两侧添一双柳条绞成的活扣拎耳。
“阿达老伯莫怪,”谢淼将布递过,笑容温煦如融霜,“小子思忖着,若在筐内此处加个斜坡背靠,以厚草絮垫之,承力便由肩至腰。侧面添双耳,手提时可歇肩。藤条柔韧,不妨碍老伯手艺,或许稍缓困苦?”
老木匠浑浊老眼凑近那布片上的炭痕线条,粗糙指头抚过草托和拎耳的示意,蓦然间眼中光亮大盛:“承力由肩转腰……还能提着走?这……这巧得很呐!”他喜得搓手不已。
旁观的妇人情急脱口:“若是做得出,我家先订三个!”几个原本挤看皮货的婆娘也围拢来,啧啧有声。转瞬工夫,木匠摊围了七八人。
赵廷眉间铁锁愈发沉重。堂堂将军夫人蹲身泥尘,贩夫走卒间挥炭笔,成何体统?可瞥见那老木匠与妇人面上真切喜色,那斥责又生生堵在喉间。
人群忽被一阵尖锐咒骂冲散。
“瞎了眼的老货!撞翻老子一箱松油膏!赔!不赔钱今日砸了你狗窝!”
但见油坊前推挤一片,一虬髯壮汉挥拳欲砸向跌倒在地的卖草鞋老翁。几罐油膏翻洒,浓香刺鼻,金黄油渍漫浸泥土。老翁佝偻在地,枯手紧护住破筐里仅存的几双新草鞋,抖如风叶。
四周众人皆退避,无人敢吭声。
谢淼眉峰一蹙,分众上前。赵廷铁臂横出阻拦:“夫人不宜……”
“莫非边塞军镇之律,竟不问是非?将军虎威之下,可容市井暴徒横行?”谢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投石入湖。
那虬髯汉子见这华服少年气度不凡,又有十名精悍铁卫随行,戾气稍退。谢淼目光扫过翻倒的松油膏箱子,转向老翁,温声问:“老丈可曾碰他油膏箱子?”
老翁急摆枯手:“老汉……老汉捧着草鞋躲他横撞过来的骡子车……分明是他推挤……”
“你放屁!”壮汉又要发作。
“罢了。”谢淼摆摆手,径自取过一双老翁护在怀中的新草鞋,掂了掂,复行至壮汉面前,“松油膏乃行商远途需品,这一箱翻洒,确是损失。”他话锋一转,指尖轻点油渍斑驳的地面,“然则若非你驭车失当横闯集市在先,老丈为避骡车踉跄在后,又何来此祸?推人撞物,反倒要受害之人赔偿?”声如清泉击石,字字分明,四旁人群已有嗡然议论。
壮汉脸色紫胀,又慑于威势,语塞。谢淼自袖中摸出一方素帕,蹲身拾起一双未污损的草鞋拭净油渍,竟递于壮汉:
“草鞋虽贱,却是老丈心血。赔礼之物,换你松油膏的污损,可足够?若还不够——”他顿住,环视众人,声音朗朗扬起,“今日油坊污地,损的是整个集市的洁净脸面。不如,烦请诸位相邻摊主相助,凑一桶清水细沙,将这污油地洗净如何?小子虽非主人,亦有一卷可付洗涤劳金!”他自袖中取出几张当百青钱,置于油坊门槛石上,日光映着铜青,刺目耀眼。
人群中几个卖布匹的胡商率先抚胸应和:“算我胡老三一份水钱!”
“老阿达的草鞋我买两双!”先前那妇人响亮道。
“打水洗地!快点!”更多人附和。
那壮汉脸皮涨紫如猪肝,在无数道目光逼视下,终于接过那双被拭净的草鞋,一声不吭拖起地上未污的油膏箱子,狼狈挤入人堆遁去。
日过中天,人潮稍歇。
赵廷终将心神稍定的谢淼“押”回茶棚稍歇。才坐定,一碗浑浊粗茶尚未沾唇,便见一小贩捧了张粗糙草纸递来:“夫人……那个草筐画儿,能不能……也给我画个装铁勒弯刀的皮囊挂架样子?小的刀剑摊子杂乱,取放不便……”
谢淼莞尔,并无推辞。炭笔走墨如飞,须臾间一张刀剑分类立架便跃然纸上,架子间以牛皮缀活钩,可随意拆卸。那小贩捧着草图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赵廷紧锁的眉峰间似裂开一道缝隙。他默默将那半块馕饼又推回谢淼面前。谢淼感激接过,不避粗鄙掰开便嚼——正口干舌燥时,一块温热柔软的白糖软糕忽递至唇边。
惊愕抬头,竟是萧策安!
不知何时,他已褪下冷硬军甲,一身玄青布袍立于身侧,眉宇间不见杀伐之气,眸光沉静深远如秋潭。
“将军?”谢淼慌忙欲起身。分明、薄有剑茧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坐。”声音低沉平和。
萧策安目光掠过摊主感激不迭捧走的炭笔草图,又落回谢淼沾染着柳条屑与炭痕的指尖上那半块粗粝馕饼,最后停在他因惊愕微微张开的唇边。
“此地嘈杂,”他将那碟白糖糕向前推了半分,“先用些洁净点心。”
谢淼依言咬下一口软糕,清甜沁人心脾。萧策安不再言语,只默默将一碟茶水移至他手边。
喧嚣市声似在身外淡去。日光洒满长街,青石板映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将军目光落处,是熙攘集市中渐次变化的气象:
柳木匠摊前,簇拥着索要改良草筐的妇人;油污地清洗干净后,洒过水的青石地光亮如镜;铁勒汉子在谢淼点拨下,将几柄宝刀悬上崭新的皮架,寒光慑人又不显凌乱;几个孩童举着新买的风车,唱着谢淼随口应景编就的边塞小调跑过巷口……
他忽然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拂过谢淼鬓角不慎沾上的一点草屑碎末。
温热的触感,似燎原的星火骤然烫过肌肤。谢淼手中糕饼差点滑落。
萧策安却神色自若,收回手,转而自袖中取出一物——竟是一支磨得温润光亮的硬黄杨木新炭笔,笔身上浅浅勾勒着戈壁落日孤烟的小景,笔尾嵌一截素银管。
“日头烈了,”将军将那支新炭笔轻放入谢淼掌心,动作稳重如授印信,声音低得只有他听得真切,“墨痕,需好笔相佐。”
谢淼怔然垂目,新炭笔温厚称手,银管触处微凉。日影自棚隙斜切而入,将两人相挨的影子投在热闹散尽的长街尽头。
墨痕点过市井烟火,无声惊破玉门关千丈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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