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春深夜犹凉。栖霞院的书房窗棂透出烛火,在满地清霜上投下一方暖黄的孤影。炭笔摩擦厚纸的沙沙声细碎不绝,谢淼裹着半旧的棉袍伏案疾书,墨痕如春蚕吐丝,在素白纸间层层铺展边城风俗:
“四月朔,羌笛驱寒节。是日,边民以青柳枝缠彩绢,垂挂门楣……有善笛者立于城关,吹《折杨柳》旧曲三叠,声裂长云,谓能引春神西顾,破关山余寒……”
忽而烛火微晃,映出窗外一道挺直如松的剪影。
门扉轻启,萧策安披一身薄霜步入。玄色暗云纹常服消去几分杀伐之气,墨玉冠下眉峰如削,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稿纸:有歪斜孩童执风车笑闹的炭笔小像,有密密麻麻记录鞣皮技艺的札记,甚至一张草图绘着铁勒人驯鹰所用的皮护腕关节活扣。
“将军。”谢淼搁笔起身。
萧策安指尖拂过那页尚未干透的《驱寒节》笔记:“羌笛三叠……你所记笛音,是平沙调还是孤雁引?”
谢淼心头微诧,面上恭敬:“卑琐之笔,难入将军法眼。所录笛曲应属孤雁引变调,尾音上扬复跌宕,确有离群哀戚之韵……”他忽停住,借着烛光清晰看到萧策安眉宇间凝着的那道深壑——比寒霜更冷硬的疲惫。
“将军夤夜至此,莫非军务烦难?”
“无妨。”萧策安摆手,目光却掠过案角一方红陶小炉,炉上煨着的小铜壶嘴正袅袅逸出清淡药香,“此汤何用?”
谢淼目光微垂,执壶倾注半盏琥珀色清液奉上:“边关春燥,不过一些石斛、麦冬熬的水,清火润喉而已。将军……连日劳神,可愿略饮半盏静心?”
萧策安凝视杯中浮动的热气,没有接。灯火将他侧影拓在书架上,像一尊沉默的礁石。谢淼心知肚明:自疫病后府中所有入口之物皆经银针亲卫反复勘验。他垂眸轻啜一口:“是淼思虑不周,此等粗制之物……”正欲撤回,手腕却忽被按住!
那手指修长有力,裹着凉夜寒意,指节处薄茧粗糙,触在腕间皮肤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何须自饮为证?”萧策安声音低如檐下融冰滴露,接过杯盏。浅褐瞳仁在烛光中深不见底,却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温润药液滑入喉间,清苦后回甘隐隐,似冰原裂隙下悄然涌动的暖泉。
又过数日。寒月孤悬。
将军书房内烛火通明,墨痕纵横的军报舆图铺满阔大檀案。萧策安按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颅脑深处铁锥凿刺般的钝痛——长年雪域征伐遗留的头风宿疾,近因赤水谷兵变之事劳神,发作得愈发酷烈。
亲卫无声换上新炭盆,暖意驱不散他眉间霜色。案头白玉螭龙镇纸下压着京中密报,言及三皇子于御前“关切”镇北军边备,字字机锋。头痛如跗骨之蛆,蚕食着冷静。
“将军,”侍从压低声音,“府医备下的安神汤……”
“拿走。”声音嘶哑不耐。汤药苦腥,且见效甚慢,更搅得胃腑翻涌。
侍从噤声退下。书房重归死寂,唯闻烛火噼啪。萧策安阖目,指尖深掐眉心,那痛楚似要裂颅而出!冷汗浸湿鬓角。
恍惚间,一缕清逸幽香悄然沁入鼻端——不是药味,亦非寻常熏香,似雨后新焙的竹芯混着晨间凝露的玉兰瓣,淡得几乎无痕,却丝丝缕缕缠绕着绷紧的神经。
他倏然睁眼。身侧侍从早已被挥退。那香……竟是从案头一盏不起眼的青瓷茶杯中袅袅升起!杯中澄澈液体微温,是他素日惯饮的雪顶寒翠茶。
何时换成此物?
记忆倏忽闪回:昨夜自栖霞院离去时,谢淼将新绘的《边市货值录》奉上,言辞恳切言及此册需再订卷目,恭请将军拨冗指正。彼时侍卫皆在侧,唯独……俯身整理散落稿纸时,袖角似不经意拂过案头茶盏。
心中惊雷骤起!杀意寒冰瞬间封冻血脉!好个谢淼!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隐秘勾当!
“砰!”一掌击案!杯盏震跳,香液泼溅!
“栖霞院夫人此刻何在?”声音淬着冰渣。
“回将军,夫人应已在……”侍从话音未落,萧策安已挟雷霆之怒大步而出!惊得庭院宿鸦扑棱乱飞。
栖霞院静谧如常。萧策安冷面推门而入时,谢淼正俯身整理木箱中厚厚一叠风物志草稿。闻声愕然回首,见来人煞气盈面,手中犹攥着那张被茶水浸透半边的《货值录》。
“此茶,”萧策安将那残稿狠狠掷于地上,墨迹在茶渍中洇染如血痕,“你动了何物?”
森冷杀机如雪崩压顶!谢淼面色倏白,却未退半步。他缓缓自箱底取出一只粗陶小罐,拔塞轻置案上:“惊扰将军,谢淼万死。罐中所储,仅是在城西山阳处所采的野菊与酸枣嫩芽,略加焙制……只为中和寒翠之烈性,免伤脾胃。”他抬眸,眼中有惊悸后的澄澈,“将军近日案牍劳形,常按额蹙眉……前夜归时步履略滞,扶门框歇息片刻方直身。此二物配伍,确有舒缓头风之古验……故斗胆一试。”
字字如珠落玉盘,清晰分明。那罐中新焙的野菊黄瓣蜷曲,酸枣芽青嫩微褐,嗅之酸涩清新,与杯中残留余香一丝不差。
滔天怒焰仿佛遇雪骤熄。萧策安僵立原处,心口被某种柔软而强悍的力量猛地一撞!原来那些炭笔画稿堆叠、俯身捡拾的瞬间,自己强撑病痛的细微之态,竟被这人尽收眼底,烙印于心!
他欲言,喉间却似被暖雾堵塞。目光越过地上的湿稿纸,忽然定在案头——一盏青瓷茶杯压着半卷《边关行军常见伤患草方急救图录》,杯侧墨迹未干,勾画着兵士雪地行军冻伤处理之法,笔触急促。
心中冰封的千里冻河,恍闻一弦微弱却坚硬的冰裂之音。
几日后,暮色昏黄。
谢淼捧着修改后的《风物志》正卷踏入主院书房。檀香幽淡,萧策安独坐灯下,竟未披甲,一身素缎云纹深衣如夜幕初凝。案头一册《孙子九地篇》摊开,手边赫然是那盏青瓷杯,杯中热气氤氲飘散熟悉的野菊酸枣之香。
“坐。”萧策安未抬眼,指节敲了敲案侧一方锦墩。
谢淼屏息落座。案角烛光微微跳了一下,将将军侧脸轮廓映得格外清晰,眉宇间那道常年紧锁的沟壑似被柔光熨平了几分。
萧策安合拢兵书,取过谢淼递上的厚厚文稿。那稿卷沉甸甸,凝聚边城万千气象:《治下各部落生计录》详记牧场水草,《互市百工价目图考》梳理粮铁布盐……炭笔勾勒的山河走势竟隐现兵家要道关隘!
“此卷‘老鸦岭’坡道,”萧策安指尖划过一张炭绘地图,陡坡积雪处墨痕加密以示险峻,“山阴面实有暗冰溶洞,人马踏陷者数矣。当在此处——”他执笔蘸墨,在地图右侧补上一道朱批:“阴坡慎行!绕行南麓凹谷三里”。朱砂如血,烙印于炭痕之间。
谢淼望着那抹刺目的红,心头巨震。那是将军以鲜血换来的战地密辛!
烛芯噼啪轻响,满室寂静。书页哗哗翻动声里,炭墨的拙朴与朱砂的锋锐交织缠绕。萧策安时而凝眉批注,时而丢来一句冷硬指点:“北狄铁勒部入冬必南移百里,此地‘常驻’需注;烽燧斥候旗语不同驿站,混淆不得……”
案头青瓷杯中暖香渐淡。谢淼悄然添水时,指尖无意触到萧策安置于案角的手指微凉。可那点触碰却似燎原星火,刹那间点燃血脉!
谢淼指尖猛地一缩,滚热茶水泼溅手背!他低呼一声,杯子脱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已电闪抄住杯底,茶水仅溅湿墨迹未干的图卷边角。
“慌什么?”萧策安语气平淡,握着茶杯的手却未松开。暖热指腹轻拂过谢淼被烫得通红的虎口,取过素帕按压其上。烛光跳跃,将他垂眸凝望的侧影拉长,投在身后山峦起伏的舆图之上。那素帕上一点湿润茶痕,晕开成暧昧的水色氤氲。
窗外风雪叩打寒枝。案头墨海,砚中朱砂,于烛火摇曳下溶成一片暧暧微光。炭痕与朱批相叠,兵锋共烟火同燃。两个曾相隔霄壤的身影,一灯,一案,浸入此夜无边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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