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院窗槛的冰纹琉璃瓶里,斜插着三五支黄蕊红瓣的沙地野菊。药气被菊香中和,在暖阁氤氲成一片微苦的清氛。谢淼裹着半厚棉袍倚在榻边,右肩箭伤处的白葛布已不再洇血,握炭笔的指尖却仍透着虚弱的青白。一张半湿的粗麻纸铺在小几上,墨痕被窗外渗入的冷风卷着,缓缓洇开模糊的边塞驿道图。他蹙眉凝视那团墨晕,几欲提笔修补,手腕一颤,炭痕又斜逸而出。废稿堆积如乱冢。
夜风掠过重檐,将书案灯芯吹得狠狠一跳。窗纸陡然印出一条修长冷肃的剪影。门扉轻启,玄袍裹着寒意的萧策安步入,手中托着青瓷药碗。他未披甲,素缎深衣衬得肩脊如刀削,烛光在眉弓下投落深深暗影。案头那叠绘鹰愁涧伤兵急救草图的废稿被风掀起一角,墨渍如血泪斑驳。
“未歇?”萧策安将药碗置在几上,目光掠过谢淼失力微颤的腕子。
“无妨……”谢淼欲撑起身,却被他单掌按回软枕。掌心隔着薄棉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与……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
萧策安取过药匙:“京中今日快马递来几匣点心,御医所配伤药所忌之物已剔尽。”
温苦药汁送至唇边。谢淼垂睫啜饮,药香里果然混着微涩的青梅与糖霜的甜意——正是他初到边关风寒卧床时,无意提及过的江南旧味。喉头蓦地发紧,他慌忙垂首,几乎将半张脸埋进碗里。
灯影摇荡。萧策安擦拭他唇边药渍的指腹薄茧粗糙,掠过皮肤的触感却异常清晰。温热的绢帕递来,谢淼胡乱接过掩住眼眉。那人的气息无声贴近又无声抽离,只在案边捡起那张沾了药渍的废弃驿道图,墨晕深处已干涸,隐约显出几个焦墨草草划掉的字痕:“赤水谷”“三”“皇子”。
——
夜半。炭盆火苗渐颓,寒气自砖缝丝丝渗入。谢淼于混沌药力中翻覆难眠。那方沾了他药气与泪意的帕子攥在左手心,滚烫烙着皮肉。
暗格深处仿佛仍蛰伏着炭笔舔舐过的旧事——谢家庶子跪在幽暗佛堂,三皇子指节冷如铁钳扣住他下巴,薄刃刀刃光淬亮,轻拍他颈侧淡青跳动的血脉:“待吾登极,你便是从龙功臣。可若误事……”刀刃又入肉半分,血线蜿蜒而下,“便叫你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别忘了你娘!还在庄上——”
“咳咳!”剧烈的呛咳撕裂喉管,谢淼弓身抵住榻沿,药气混着胃底酸腐翻涌而上!喘息间忽觉冰冷气息罩落。萧策安不知何时立于榻前,玄色寝衣在昏光里如暗夜本身。
“噩梦?”声音低哑如砂砾擦过寒冰。
谢淼冷汗涔涔,借微弱天光看清他眼底未褪的警觉——那是将军刻入骨血的本能。他急喘着推开递到唇边的温水,几乎将脸埋入棉被:“莫近……污秽……”
一只稳定的手却扣住他后颈命门,热帕子已贴上额头冷汗。力道刚劲如桎梏,动作却异常利落。温水浸过的帕巾擦拭他狼狈唇角。恍惚间仿佛又见鹰愁涧血腥狼烟里,也是这只染血的手死死扣住他肩伤,撬出倒刺断箭。
心口猛悸!
烛花“啪”地爆开。谢淼倏然抓住那截拭过他脸颊的手腕,指尖深陷进冷硬筋腱:“将军!若……若谢淼并非……”声音卡在喉间,如砂纸摩擦,“并非谢家之人……”
案头那几张勾勒赤水谷暗河与铁矿脉络的炭图,此刻似化作活物,攀上他肺腑绞紧!剧痛自肩胛窜遍全身,他痛吟蜷缩,紧攥着那片染药污的布料,绢角被炭笔画过几颗怪异的方块小字,墨已淡去:“穿”“书”。
萧策安俯身查看他狰狞伤处,掌心压按住他冰冷颤抖的背脊:“药性冲撞,不得妄动!”
话音未落,庭中突然响起低促铁哨!一束穿云火光陡然撕裂墨黑夜幕!紧接着沉闷巨响撼动屋脊,整个将军府地动山摇!火把如流星撞向院落——
“敌袭——护将军!”赵廷嘶吼在爆炸声中破碎!
萧策安瞳仁骤缩!瞬间将谢淼塞入榻底,自己合身覆压其上!轰隆巨响!碎砖断瓦如暴雨倾泻!浓烟火舌瞬间吞噬窗棂!
——
天光惨白穿透尘烟。庭中满地狼藉,引火药炸出的坑洞黑如巨兽之口。谢淼趴在焦黑碎石间呕出喉头鲜血,指尖抠住一片炸裂的陶罐碎片——正是昔日焙制野菊酸枣芽那只粗罐残骸!药香早被硝烟焦糊味吞噬。
萧策安半身尘灰立于瓦砾堆中,肩上豁开一道深长血口,却浑然未觉。他俯身自焦土中拾起一本破烂书册——牛皮封面烧穿一角,露出内里墨痕未透的残页:《替嫁将军夫人》!
残页边缘炭笔小注潦草蜷缩:
“……谢家庶子冒名代嫁……被镇北将军识破……五马分尸……”
“……赤水谷铁矿为三皇子铸兵据点……腊月甲子日兵变……”
“将军!”甲九自废墟急禀,“活口已尽数自戕!尸身搜出三皇子府暗记火油筒!”
萧策安指骨捏得书册残页簌簌作响。火燎焦痕的边缘,依稀还有另一行炭墨涂抹过的小字被水渍晕染:“若我能……改写……”
脚步轻响。谢淼在刺目晨光中踉跄而立。肩头布条重染猩红,唇瓣咬碎渗出血痕,目光却紧锁那卷残册,惨然一笑:“这书中所载结局……将军信否?”
萧策安猛转身!天光刺破硝烟,将军眼中那片深寒战场般的疑云,在触及谢淼肩上洇红布条时,竟似被某种滚烫之物熔出裂痕!他劈手将书册掷入余烬未熄的火坑!火光轰然腾起,将“五马分尸”四字瞬间舔舐为灰!
烈焰灼面。谢淼喉头腥气翻涌,一句“我来自书外世界”几乎破腔而出——
庭外忽传来疾马蹄声!京中八百里加急斥候滚鞍下马,尘土染血的铜筒高举:“密旨至——谢氏一族私铸兵刃,勾结外藩,罪证已查!押解入天牢——”
霜风卷着灰烬扑上谢淼面颊,冷如骨粉。他眼前发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灰烬与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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