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雪沫子混着灰烬旋舞，黏在谢淼被冷汗浸透的鬓角，凝成几粒灰白的冻珠。京营兵卒铁甲相撞的铿锵声、加急密报的唱喝声、周遭纷乱的“速封府库、查禁文书！”的号令……皆似隔着重水，轰隆扭曲着远去。唯余萧策安掐着他脖颈的虎口——那滚烫如熔铁的、带着沙场血锈味的手指——仍在耳畔残留着奔雷般的余震。
他喉骨几欲碎裂，艰难倒伏于冰冷焦土。面前是那本残册在火坑余烬里蜷缩焚尽时弹起的一道黑焰，焦味刺鼻。灰烬扑簌簌落在脸侧的残雪上，像一片肮脏的祭奠纸钱。喉间残喘带出血沫，唇舌却被那声石破天惊的怒喝封冻：
“说——！”
朔风卷刮过耳际，刮出深埋心底的血痂。
——
许多个不眠的夤夜里，墨迹堆叠的稿纸边角。炭笔曾偷偷勾勒过方方正正、边塞绝无仅有的诡奇符号：
“WenXue BianJi XieMiao”
“DianNaoban … Chuanyue…”
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深视的回声。如今这声“穿书”终于冲唇而出，在浓重的血腥硝烟中微弱如蚁鸣。谢淼豁然仰首，眼底是焚稿的烈焰与将军眼中噬人的冰封战场！右肩伤纱在挣扎间迸裂，鲜红迅速浸透肩背棉袍。
“将军疑我通敌……赤水谷草方鹰愁涧弩图……哪个是细作能谋？”他喉咙碾着砂砾，指尖猛戳向心口，血在焦黑雪地溅开，“若我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魂魄钻进此身！那书册所记五马分尸是我命数……将军！将军信还是不信！”最后二字炸开在风里，裹着血沫和浊泪，“我搏命至此……只为撕毁那催命书卷！”
死寂。偌大废墟庭院，唯余灰烬在风中飘旋的声音。萧策安定在谢淼面前，目光死死钉在他狰狞的脸上。血色诏旨如烧红的烙铁紧攥在他未负伤的左手里，铜筒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滴落融了污雪，蜿蜒如蚯蚓。
“魂魄穿书？”冰冷齿缝间挤出四字，字字淬毒，“何证？”
谢淼惨笑一声，沾血的手摸向腰间——那里曾悬着盛装野菊酸枣的粗陶罐，此刻唯有破碎残片。他猛地探入怀中，掏出一把被硝烟熏得半焦的稿纸！纸上炭痕纷乱纵横：
《赤水谷铁矿分布推演》：三皇子私矿据点，与书中所记一字不差。
《九连珠匣弩机括图解》：鹰愁涧血战后所补绘，其形制竟可与铁延部残骸铆榫相合。
最底下是一页浸着陈旧药渍的废稿，边缘潦草炭笔勾出几串鬼画符：iPad、Deadline、Editor……
“将军若疑鬼神虚妄，”谢淼将炭图拍在焦土上，“且观这些图纸！书卷未展之际……我已预知鹰愁涧危局！书中写道：‘腊月甲子日夜，三皇子策动朔北大营哗变’……”他染血的指尖戳向残册焚灰旁那块未化的新雪，“时日无多！将军！信我……或斩我！”
寒风扯着破败战旗呼啦作响。萧策安俯身拾起那叠浸血带硝的稿纸。炭画的铁矿脉络与他密探所呈完全吻合；连弩的机簧零件标注得比工匠更详。那几行鬼符般的小字，扭曲怪异却透着一股荒诞的真实。鹰愁涧救命的炭水图、雪夜青案边的野菊酸枣香、东市柳条筐前挥笔的身影……一幕幕无声撞向眼前铁证。
“将军！”一名玄甲参将跌扑跪报，“急驿！三皇子所控的朔北军前锋……夜渡饮马河直逼鹰鸣驿！”
腊月甲子日！书卷毒咒赫然显露獠牙！
朔风撞破庭中死寂。萧策安猛一把拎起瘫跪的谢淼！掌心黏稠滚烫的血浸透对方肩背伤处——那是鹰愁涧替他剜箭时沾染的、此时仍在他战甲刀痕未愈的肩胛！铁臂钳入臂膀骨缝，几乎是提着他立直在风雪中：“朔北大营哗变……依书中推演，下一步将如何！”
谢淼剧痛钻心，眼前黑雾迸现，字句却自舌根利齿间迸出：“……佯攻鹰鸣驿调虎离山……实则扑……朔方仓！烧粮断后路！三皇子死士已在仓西柴炭库埋……炸药！”
“赵廷！”萧策安嘶喝声若裂帛炸响，“飞鹰传令鹰扬军——截杀渡河之敌！亲军随我奔朔方仓！迟半刻军法斩首！”话音未落，他竟单手将谢淼扛上肩头，血染的掌心紧压在他崩裂的伤处止血。
骏马惊嘶，踏碎满地墨痕焦纸。伏在将军肩背颠簸的风声里，谢淼咳喘撕心，却依稀听得那人胸腔深处一声闷雷滚过——
“命数由人不由天。信你一次……赌上这镇北疆土！”
——
夜色浓如泼墨。朔方仓前火光冲天！硫硝焦糊气混着粮食被焚的苦烟呛入鼻喉。
谢淼蜷在柴垛高台背风处，左臂紧锁着从将军营帐偷出的烽燧旗语图谱，指尖在炭笔杆上抠出血痕。仓场西角浓烟最盛之处必是炸点！可此刻朔风刮面，仓场浓烟翻滚难以目测，底下厮杀声如沸粥！
“方位……将军！”远处仓顶角楼爆出嘶吼！萧策安一身霜雪战甲浴血，长剑刺穿一名伪装力士的胸膛！周遭十余名亲卫围护死战！
高台上的谢淼猛一咬牙，炭笔戳透稿纸边角绑上腰刀刀柄——那是军令信号的极限臂展！他拼尽残力挥舞布条炭画地图：西！炭粉抖落，箭头直指仓西最黑的烟柱！一道裹油火箭流矢般自他背后呼啸射出，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刺目红烟！
角楼上的将军如得神谕，劈手拽下鞍边强弓！铁胎弓弦满张如烈阳，一点星火自箭簇燃起！将军眼中赤光如电锁死那团浓烟！
利箭破空长啸！正扎入西库房浓烟深处——
轰！！！！！
地动山摇！比炸府凶残百倍的烈焰直冲霄汉！爆焰将将军披风刮得如血旗怒卷！预先埋设的炸药被将军飞箭引燃半息，整个西库房炸成焚尸地狱！碎砖木屑带着铁片呼啸四射！
几名欲趁乱扑向粮囤的埋伏死士惨叫被掀翻！
高台被冲击波撼得晃动！谢淼滚落木阶，眼前天旋地转。炸裂的耳鸣里撞入一声惊恐嘶喊：“将军——！”
但见萧策安踏着燃烧的断梁从火场疾退！玄甲崩裂焦黑，额角一道鲜血直贯眉骨！他正仰头锁定谢淼方向！一篷炸飞的燃木如陨石直砸向高台！
“俯身——！”炸雷般的吼声撕裂喧嚣！
谢淼几乎本能缩头！轰隆巨响！断梁擦着脊背砸碎身侧木阶！
烟雾血光里，一臂如铁钳穿过火雨将他捞起！萧策安将他死死按在胸口焦黑残甲之上，那滚烫甲片下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谢淼耳膜轰鸣！将军声音嘶哑混着血沫喷在他发顶：“护住……你的脑袋！”
火光将两人缠抱的身影烙在烧红的地面残雪上。雪粒被灼得嗤嗤作响，融水混着彼此的血浸透寒甲与单衣。
——
拂晓。粮仓火烬处青烟袅袅。焦枯的粮囤被厚雪与兵勇紧急挖出的隔火带阻在后方。幸存将士正泼水扑灭余火。
角楼高处残破不堪。萧策安卸了半身焦黑的甲，肩上胡乱裹着药纱。左臂将虚脱的谢淼禁锢在怀中。两人并肩远眺，城郊鹰鸣驿方向厮杀炮声渐止——赵廷所率鹰扬铁骑血红战旗已漫卷河岸。
雪光渐亮。将军探入怀中，摸出一物，塞入谢淼僵冷的掌心。不是兵符印信，而是那支黄杨嵌银的炭笔！笔身犹带将军体温。
“那页焦灰书卷上的命数……已烧了。”血与烟尘染透的玄袍拂过谢淼颈侧，声音低沉得只有怀中人听得真切，“今日起……你的命，与我的疆土绑在一处。写书人……”他指尖擦过谢淼颤抖的、还沾着炭灰血渍的指节，“改你的命，亦在改……我的命途。”
谢淼攥紧了那支温热的炭笔。东天第一缕稀薄晨光破开云层，照在笔尾“戈壁孤烟”刻痕上。银管尖映着未熄的战场残火与远山黛影，灼灼如心灯初燃。
风雪未息，墨痕重燃。一笔千钧落，江山待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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