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徐徐展开,淡雅的彩墨勾勒出一位身着朴素苗装的女子身影。
女子背着竹制药篓,纤指拈着一株草药,正凝神比对。乌缎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簪绾在脑后,如白鹿竹惯常的模样。
画中人眉眼与她有八分肖似,只是那微微下垂的眼睑间,流淌着画外人此刻所没有的温柔与悲悯。
只一眼,白鹿竹的心脏便似被无形的手攥紧,狂跳如擂鼓。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想将画卷夺入怀中的冲动。
喉间涌起的复杂酸涩被白鹿竹强行咽下,再抬眼时,唇边已噙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对着执画的少年柔声道:“你认错了,画上不是我,我也从未见过你。”
少年林孟秋的目光在画卷与白鹿竹的脸上反复流连,眉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随着他困惑的蹙眉与舒展而微微浮动。
他轻叹一声,缓缓卷起画卷:“抱歉,是我唐突了。在下林孟秋,家师林杏,乃不咸山悬壶济世的大夫。师父孑然一身,临终前将此画托付于我,言及画中女子是他的忘年故交……我想,她或许该知晓师父故去的消息。”他抬眼,眸光清澈,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尤其当那点红痣衬着他低垂的眼睑时,竟恍若悲悯众生的观音。“姑娘……当真不识画中人么?”
那带着些许恳求的低语,让白鹿竹心头莫名一软。她几乎不忍见这如画少年失望。
然而,林孟秋携画寻人的举动,加之他自身醒目的容貌,已引得客栈中不少目光悄然汇聚。
为免节外生枝,白鹿竹只维持着那抹浅笑,沉默以对。
林孟秋眼中光彩黯淡,终是失望地转身离去。白鹿竹目送他回到角落的座位,视线收回前,却猝不及防与邻座一位同样身着苗装的年轻女子撞了个正着。
电光火石间,那女子竟毫不掩饰地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神里满是轻蔑与挑衅。
白鹿竹:“……?”
恰在此时,宋羽涅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寻她。楼下新到的客人正催促着店小二,小二只得赔着笑请白鹿竹挪回客房,好腾出位置。
“来得正好!”白鹿竹如见救星,一把扯住宋羽涅的衣袖,“正愁搬不动这炭盆呢。”
那撒娇似的语调让宋羽涅耳根微热,他二话不说,俯身握住那需得两个店小二合力才能搬动的铜炭盆边缘,腰腹发力,竟如擎起一根灯草般轻松将其提起。
一旁正欲搭手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这……客官好神力!”
炭盆内余烬未熄,火星暗红。
白鹿竹生怕烫着他,连忙指挥小二上前帮忙。
两人合力,总算将沉重的炭盆稳稳抬进了客房。
他们的房间位于楼梯后侧,搬运炭盆需绕过楼梯。
恰在此时,一队风尘仆仆的客人拾级而上。
错身而过的刹那,为首之人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如芒,若有若无地扫过白鹿竹的侧影。
白鹿竹若有所觉,倏然回头,却只捕捉到一行人沉默而迅疾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店家口中的“上房”,也不过是用一架屏风隔出的小小耳室,权作起居之地。先前放置浴桶的角落,如今正好容纳下这新搬来的炭盆。两盆炭火齐燃,暖意融融,瞬间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一直蜷缩在白鹿竹怀中冬眠的山药棍被这暖意唤醒,慢悠悠地探出了小脑袋。
白鹿竹盘膝坐在床榻上,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手腕轻抖,帕子精准地飘落在炭盆旁的地面,只可惜落地时,一角不甚服帖地微微折起。
“唉……”她失望地轻哼。
“嘶……”山药棍滑下床榻,盘踞在手帕上,把自己扭成个不甚雅观的“盘香”状。在白鹿竹无声的催促下,它才懒洋洋地甩动尾巴尖,将那折起的一角拨弄平整。
白鹿竹满意地弯了弯眼睛,身子顺势向后一倒,摊在柔软的床铺上。手一探,摸到靠墙堆叠的被褥,竟有三床之多,厚实得惊人。
“这店家虽贵,倒也贴心,天冷还多送了我们一床被子。”她随口道。
屏风后,宋羽涅正借着炭火烘烤半湿的头发,闻言答道:“是我向店家讨要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板正,“你我二人共处一室,本就对你不公……再同榻而眠……”
女子行世,本就艰难。
白鹿竹虽不拘小节,但宋羽涅身为男子,却无法对此等事视若无睹。他早已打定主意,今夜便在睡在地板上,铺开那床多余的被子将就一晚。
白鹿竹听了,也不多言,只默默拉过一床被子铺好,钻了进去,合上双眼。
宋羽涅耳力极佳,不多时便听到她呼吸渐趋平稳绵长,应是睡熟了。
他的头发也烘得半干,遂起身,小心绕过地上那盘“蛇形盘香”,欲去拿被白鹿竹无意间卷到床榻内侧的另一床被子。
他俯身探手,动作极轻。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被角的瞬间——
本该熟睡的白鹿竹骤然睁眼,眸中一片清明狡黠,哪有半分睡意。
宋羽涅猝不及防,直直撞入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呼——” 一团淡青色的烟雾从白鹿竹口中吹出。
“嗯?” 宋羽涅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疑惑音节。
烟雾的成分是他曾领教过的特制蒙汗药,而这次的分量,白鹿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能药翻一头壮牛。
宋羽涅眼神瞬间涣散,眼皮沉重地一阖,高大结实的身躯便如断线的木偶般,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白鹿竹身上。
“嘶……怎么这么沉……”
白鹿竹被压得差点背过气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块沉重的“人形压石”从身上扒拉开。她吃力地将他摆正睡姿,严严实实裹上那床特意要来的厚被。
沉睡中的宋羽涅,褪去了平日的疏离刻板,眉眼舒展,透着一股近乎天真的凛然正气。
白鹿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温热的脸颊,低声嘀咕:“马车上同吃同住那么久,给我缝耳罩时也没见你提什么男女大防……好不容易有张暖和的床,大冷天的非要打地铺?”
指尖又移向他额头,仿佛想敲开那榆木疙瘩看看,“没苦硬吃,假正经的小古板。”
评语落定,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缩回自己被窝,沉沉睡去。
夜半,炭火燃尽,寒意悄然弥漫。仅靠一方薄帕隔绝地气的山药棍被冻醒,它淡定地吐了吐信子,循着温暖的气息蜿蜒爬上床榻。
蛇身在床中央短暂停顿,蛇头微微昂起,最终选择了体温更高的热源——熟睡的宋羽涅。它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微敞的衣襟深处,盘踞在温暖的胸膛上。
宋羽涅睡了连日来最沉酣的一觉,只是胸口莫名萦绕着一股驱之不散的凉意,沉沉甸甸。
天色未明,客栈已然苏醒。大厅里挤满了急于赶路的客人,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雪停了!”,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催促店家提前开门。
楼上的住客也被惊醒,开门声、脚步声、低语声交织成一片嘈杂。
宋羽涅挣扎着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胸口那异常的冰凉触感便率先攫住了他的神经。
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他右手如电,猛地探入自己衣襟,五指一扣一甩,将一团冰凉滑腻之物狠狠掼了出去。
山药棍在半空中惊醒,蛇身本能地绷紧。
就在它即将砸落地面的瞬间,宋羽涅混沌的脑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扔出去的是什么。
心头剧震,几乎是凭着本能,双手闪电般向前一抄,险之又险地将那冰凉的小东西接在了掌心。
山药棍被这剧烈的颠簸惊得蛇信急吐,蛇头昂起,獠牙微露。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气息涌入感知,它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小脑袋一歪,竟在宋羽涅温热的手心里又安然睡去。
危机解除,对没有脚生物的恐惧姗姗来迟。宋羽涅全身肌肉紧绷,就连关节都好似无法活动。
他下意识求助山药棍的主人白鹿竹,一转头目光正正对上身旁——白鹿竹睡颜恬静,脸颊被暖意熏出两团健康的红晕,呼吸均匀。
宋羽涅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捧着山药棍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唔……” 白鹿竹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呓语,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鼻音。
她迷迷糊糊地眨了两下眼,视野才渐渐清晰。一个僵硬的、捧着蛇的“人形蛇托”映入眼帘。
待她撑起半边身子,混沌的意识终于归位,看清了那“蛇托”正是怕蛇怕得要命的宋羽涅,而他掌心捧着的,是睡得正香的山药棍。
她先是愕然,随即忍俊不禁,哭笑不得地伸出手,将山药棍从他那僵直的手中接过来,盘绕在自己温热的小臂上。
“它怎么钻你那儿去了?” 她声音不似平日里清亮,带了些微哑的调笑。
昨夜两人都是和衣而眠。宋羽涅因方才一番折腾,衣襟微敞,略显凌乱;白鹿竹则睡得安稳,衣衫依旧齐整。两人都只需稍整仪容便可出门。
然而宋羽涅的眼神却像被烫到一般,四处飘忽,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他几乎是狼狈地翻身下床,动作僵硬地抓起放在一旁的佩剑,声音故作镇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外面……有些吵闹,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推门而出。
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看得白鹿竹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心情颇好地用指尖点了点山药棍冰凉的脑袋。
今日要上山吊唁慧真大师。白鹿竹哼着不知名的云县小调,慢条斯理地将睡乱的发丝梳理柔顺。
大佛寺慧真大师手握苗疆藏宝图的传闻,在江湖有心人中早已不是秘密。
昔日碍于大师德高望重,无人敢轻易造次。如今大师圆寂,藏宝图的诱惑终是压过了敬畏,各方势力闻风而动,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于大佛寺。
天色未亮,已有心急之人踏着深可及膝的积雪艰难上山,试图抢占先机。
待白鹿竹走出房门,昨日还人声鼎沸的客栈,此刻已近乎人去楼空。门外那条被厚雪覆盖的小径,因被无数双脚步反复踩踏,竟硬生生被趟出了一条泥泞湿滑的雪道。
白鹿竹望着那蜿蜒的“雪径”,莞尔一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倒是沾光了。”
宋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沉默地走在前方,先她一步将前人未能踩平、依旧松软的积雪一一踏平让白鹿竹走的更稳当。
行至大佛寺所在的山脚,浑厚悠远的钟声骤然响起,穿透清冽的空气,层层叠荡,直入耳鼓。白鹿竹原本轻松的心境,在这庄严肃穆的钟声涤荡下,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通往山寺的石阶已被僧尼早早清扫干净。两人一路无言,默默向上攀行。
行至半山腰,抬头已能望见寺庙飞檐上暗红的琉璃瓦,忽听一阵密集的振翅之声!
“扑棱棱——!”
一大群鸽子如同炸开的灰色云团,猛地从寺庙深处腾空而起,在清冷的晨空中盘旋飞舞。
“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 白鹿竹与宋羽涅埋头赶路,已追上了一批脚程稍慢的先行者。
旁边一位同行的江湖客见说话的是一位长相天真的姑娘搭腔道:“嘿,小娘子有所不知?据说这可是慧真大师亲手豢养的灵鸽!当年岭南大疫,几座城都成了死地,大师孤身入城,全凭这些鸽子穿云破雾,将城里的消息递出来同朝廷来的人里应外合,才解了那场泼天大祸!”
白鹿竹仰首,目光追随着天空中那些带着传奇色彩的鸽子。
鸽群盘旋,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忽然,其中一只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脱离了大部队,直直朝着白鹿竹俯冲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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