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两人都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恰逢乱世,人如同水中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我此时在想,自己科举半生,何时才能遇到明主,施展一番拳脚?每个人年轻时在遇到生命重要的时间节点,都会感到天将降大任的使命感。只不过大部分人终将碌碌一生,只有小部分的英雄豪杰能够青史留名,这大概也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此时的必然想法。
经过这次不太愉快的会面,我能猜到赵主事近日里忙忙碌碌都在做什么,大概他早就在准备南下迎接福王登基的事宜。同时,既然那张黄绢能传到他手中,江东的盐商应该已经和福王以及勤王六师碰上了头。
不知道家父那边会如何做呢?我这样想到。
但更令人在意的,是那个奇怪的皮草商人。
其实我并不相信他是一个皮草商人。出生自商贾之家,各路商人的派头我见得太多,我对自己说可能是走私皮草这种脑袋别在腰上的营生,让他和别的商人不太一样。同时他对北虏内部的了解的确远胜于坊间传说,尽管我出生内地,并没有与边军有过太多交流,但也曾见过戚家军的老兵,还是确信此人大概是军旅出身。
可这么想就更奇怪了,有明一朝,对户籍管控极为严格。因为柳氏一族的商籍出身,致使我科举屡屡碰壁,假若他真是军户,私自跑去经商又对北虏这么了解,实在令人疑惑。
于是猜忌的种子就在此时种下,就像那大员所说,京城此刻隐藏着各路势力的暗桩。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只能相信自己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白,我就送你到胡同口,回去收拾下细软,轻装上路,下午商会还有账目清点,我先回去了。”
赵主事睁开眼,和我缓缓说道,他此时像是久卧病榻的老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是,主事,您回去多加小心。”
我从马车上起身,掀起门帘准备跳下去,赵主事起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收拾好后早些休息,城门守卫已经打点好了,明日凌晨卯时正点我还到这个胡同口接你,趁着天刚亮出城。”
“嗯。”
我转头应了他一声,说罢,赵主事松开手,我转身向着胡同深处走去。
卯时,不知是主事为了谨慎早些出城,还是因为生意人的迷信,卯兔,兔儿爷正是传说中京城的守护神。
我房里的东西不多,不能拿去换钱的杂物我都堆放在了门口。因为刚才赵主事的话,我唯独记着把今年春节在地坛逛庙会时请的兔儿爷恭恭敬敬的放在盒子里,用平时练字的废纸垫着,以免破碎。
看着装好的行李,我开始发起呆,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
“小柳啊,怎么把东西都堆门口了,你这是要搬家吗?”
门外有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来,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原来是与我同住杂院的房东,正带着她的小孙子站在门外。
我掀起门帘走出屋去,笑着对她说到:
“李奶奶,商会最近生意有变动,我准备回老家了。”
奶奶神情若有所失,叹了口气道:
“唉,我这个小孙子岁数大了,也该到了上学堂的时候,还想着让您再教他几天认字,旁边胡同那个私塾先生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现在这年头兵荒马乱,平时我也不敢让孙儿出去,胡同里的老街坊有的逃命去了,有的……唉。”
说到这,一旁的小孩也低下头去。
我知道这是京城人的寒暄习惯,倒不是真的舍不得我走了之没人教她孙儿,而是心疼我们这些晚辈,生怕小辈儿受苦。用京城话说,好好的、全须全尾儿站在她眼前,她才觉得心里踏实。
“您放心,往后这生意做的好,我还得回京城呢!古人说洛阳纸贵,咱们京城的房子也贵,等到您孙儿金榜题名,可得记挂着我,到时候再帮我找个住处。”
见李奶奶心情不好,我赶紧说了两句吉祥话,把小孙儿逗笑了,小孙儿一笑,奶奶也笑了。
“哈哈哈哈,是,是,小柳远行可要多加小心。”
看她心情好一点了,我突然想起来堆在门口的那些杂物。
“您放心吧,您也要多保重身体,我这有一些平时用的东西,还能用,都是从商会那边搬来的,质量不错。明天出远门得轻装简行,带不上,扔了就糟蹋了,您看看有需要的可以拿。”
“好,好。”
我想了想,还是想警告李奶奶:
“李奶奶,您记着这两天千万别出门了,把院门、房门都锁好,屋里备着点吃喝。”
李奶奶点了点头,说:
“奶奶年纪大了,有些事也看的清明,朝代更替也是常有的事。就跟那说书先生讲的一样,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倒是没什么,唯独希望我这小孙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
奶奶这一番话倒让我放心了许多,这京城的人确实见识广。
“您等会,我回屋拿个东西。”
我想起刚才装好的兔儿爷,便跑回屋去,把行李里的盒子拿了出来。
“这个兔儿爷是我春节那会逛庙会买的,虽然我听说都是中秋的时候供,给您小孙儿拿着吧。”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给小孙儿看。只见那兔儿爷威风凛然,正襟危坐,头上长长的耳朵笔直的立着,撅着嘴,盔甲上的金漆涂的锃亮,身后的旌旗也招展。小孙儿看见这个,眼睛都亮了许多,我捧着盒子,蹲下身去递给了小孙儿。
“这多不好意思,我听说南方没有供兔儿爷的,您拿着留个纪念多好。”
奶奶本想推辞,我摆摆手,对奶奶说:
“对啊,这不就得留个念想,日后就得记着回京城再买一个。”
李奶奶见我这么说,笑了出来,对我说道:
“对对,这样最好,那我就让小孙儿收着了。”
说罢,我将他们俩送到门口,和李奶奶告别,又向小孙儿挥挥手。他们走后,我看现在为时尚早,行李也已经收好,不如出去转转,回去再休息。
想到这,我便披上外衣,走出胡同。
租住的地方距离商会不远,都在城西。原本年景好的时候,商会是在正阳门外的那条大街。据家父回忆,他爷爷的爷爷说,当年大明可是万国来朝,世界各国年年前来京城进贡,各地的奇珍异兽都被运往京城,城内的象房、豹房等地方饲养这些动物直到闯贼破城。
虽不比贞观开元,也是繁华无比,如今却落个门可罗雀,路有饿殍。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过了午后,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街角只剩一个算命先生正在收摊,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收拾杂物的动作也很慢。他感觉到我正盯着他看,抬起头也看了看我,朝我吆喝到:
“小伙子来算一卦啊?看看八字也成!知阴阳断吉凶,察乾坤改前程!”
现在天色尚早,倒是看看前程也行。
其实江东就有这样的传统,每年春节后都会请算命先生看看八字,算出一年的运势,尤其是商贾,对这些谶讳之事更是迷信的不行。只不过今年困在京城,先前都是家里人去帮我看,如今游子出门在外,家乡的习俗就只能自己来践行了。
“您给我纸笔吧,我写八字。”
“好嘞!”
算命先生又低头打开刚才收好的箱子,从里面摸了纸笔给我,连忙替我研墨。
“我一上眼就知道您不是凡人,这相貌不凡,气质也是清新不俗,想必也是文曲星护佑,智多星在世。”
说罢,把那方拿城墙砖磨制的砚台递给我,侧面还刻着“嘉靖三十二年制”的字样,估摸着是当年扩建南城时所制,这些城砖质量已是世间工匠的极致,文人墨客也喜欢用,尤其是汉代的砖,更是价值千金。我猜大概是闯贼围城后城墙破损,附近百姓偷偷拿走的吧。
“您这话谬赞了,我只是个落榜秀才罢了。”
我一边同算命先生说话,一边低头在草纸上写下八字。
“哟哟哟,您这手台阁小楷写的漂亮,可是颜筋柳骨,又颇有魏晋遗风,可比文征明,文翰林的字。”
“您看您又谬赞了,我和文翰林怕是只沾一个科举不顺遂。”
听算命先生这么一番吹捧,我也是如沐春风,不是我夸,这京城人确实有点会说话的。我把草纸递过去,算命先生表现的颇为尊敬,伸出双手接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董其昌因为一手烂字科举受挫,那会还不如你呢,你字可比他好,后来苦练三年,不也成了?”
算命先生拿着草纸,随后揉了揉眼睛说道:
“等会啊,我先看看你这个名字和八字……柳既白……东方之既白,暗合一个长夜将明,好名字啊!”
我笑着听他说,他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的看。
“八字嘛……万历四十六年生人,嗯……你这八字,五行缺木,水弱土旺,名字起的倒是不错,一看就是有高人点拨,补上了不足。”
老人举起了草纸,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来京城发展是不错的,北方属水,形成润土之局。但我看你流年不利,倒是土重水滞,火金交战的格局。”
听老人这么说,原本被他夸的正沾沾自喜,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着急的和他说:
“还望先生为晚辈指出一条明路,啊不,破局之法。”
早就对算命先生的说话风格有所耳闻,我生怕他说的含糊不清,连忙改口,只求一个破局之法。
“我也不好说啊,如今是鼎革之年,你这十神相冲,官杀混杂,又有财星破印,也难怪科举不顺,当不了官,最后是破财又不成啊,还要当心兵祸,小心外伤。”
说罢,算命先生伸出来一只手,手心朝我摊开,嘴角微微一笑。
我连忙从钱袋里掏出来一串铜板,放到老人手上,想让他快点继续说。
“但是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命里,可有一位贵人相助。”
“贵人?”
我疑惑不解,如果说这些年来家父上下打点,最后送我进京赶考,那也的确是有贵人相助。但我这流年困顿,这贵人,能解得开吗?
“眼下你年运可以说是变通求生,又落个忠义两难,但甲申年,申金助水,甲木虚浮,又是一个凶中藏吉,能不能帮你把这吉挖出来,就得看贵人的能力了。”
这段分析他说的是抑扬顿挫,好似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不忘向我着重强调凶中藏吉。
见我沉思,老人继续说道:
“看见城西那条永定河了吗?此河又号无定河,连年泛滥。每年官府治水时,都有运土筑堤,何尝不是水滞土重?这贵人,即可助你掘开缺口,让水流动,大水漫灌,即是财源滚滚啊!”
但老人叹了口气,又说道:
“可人的力量固然有限,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想当年太祖朱洪武自凤阳起家,那不也正是大势使然?你还年轻,不必总为这谶讳之事忧虑,你的大势到来前,自然会懂。”
话说完,老人又伸出一只手朝我摊开手心。
迷迷瞪瞪的付了钱,从算命摊子离开后,我还在回味刚才老人说的话,听的是云里雾里,中间路上发生什么,已记不太清了。等到住处时,都到了傍晚,被晚风一吹,我如梦初醒:
“我这不就是被骗了吗?!”
回忆了一会,这腌臜老头,到头来说了一顿废话,破局的方法是一点没说,不愧是专业算命的,把人说的团团转,转眼间几十个铜板就没了。现在这年景,算不算命也挡不住飞来横祸,老头怕是得十来天开不了张吧。
等等,合着十几天不开张,开张就坑我一个!
我一把推开房门,瘫在床上,也懒得再去想这事了,好歹是听了半天吉祥话,这要是过年的时候,听小辈们说吉祥话还得给压岁钱呢!
罢了,走了一下午也是身心疲惫,本来想闭目养神一会再去洗漱休息,结果困得张不开眼,最后和衣而眠,连油灯也忘记吹灭。
睡眼惺忪间,油灯暗淡的光在墙壁上投下影子,左晃右晃。
老人说的话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剩下贵人两字在我耳边萦绕。
贵人……贵人……
只见那老人伸出来向我要钱的手也在眼前摇晃,不知为何,原本干枯沾满铜臭的手正变的年轻,经年累月劳作的粗糙皮肤逐渐细腻,手指向前长了几分,变的修长,指节也膨大起来。手心上面的皱纹随之退去,像一条条游动的小蛇,血肉也变的充盈,甚至能看见脉搏的跳动,充满了力量。
恍惚间,我似乎感觉到那只手的主人正期待着我也伸手过去。
于是本能的向他抬起右手,可还没等我碰到他,接下来便天旋地转,睡的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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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其三 财星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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