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耳畔隐隐约约听见战鼓震天动地,连着房子都跟着一起颤抖,似乎房梁上的灰尘也被抖落到了我的脸上,但梦魇却始终如山般压着,岿然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身上那座五指山也慢慢坍塌,因为被压着堵塞的血液重新流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我挣扎着抬起手,想说出话。
“既白先生!既白先生!您快起来!出大事了!”
听到院门外在喊自己的名字,连带着这一片民居里养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梦魇终于从我身上消失离去。我用力睁开眼睛,发现因为自己睡的太过急促,衣服也忘记脱了,连忙向出屋向院门走去,边走边抚平外衣上的褶皱,拢起鬓角垂下的头发,又抬起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打开院门,白天见过的那个小书童正站在门外,还没等我询问,他就张口了:
“皮草游商告全体商会同乡:闯军已大败,近乎全歼。剩余散兵游勇以尽皆逃离京城,并于宫城四处放火。目前京城已无驻防,门户大开。京畿各地士绅捕杀闯逆官员,高举反旗,立场不明,途中多保持警惕。多尔衮率大军占领通州城,将于天亮后向京城进发,大运河水路各段已悉数被控制,望诸君分头行动,取道西郊,绕路至山东,速速南下。”
“望诸君分头行动,取道西郊,绕路至山东,速速南下。”
小书童模仿着游商那低沉的嗓音宣读着这则消息,并且又强调了一遍最后一句。
此刻我感觉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不愿撒手。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刻即将到来,到真的面对时,依然令人绝望。
留在京城的每个人都曾幻想着王师归于旧都的那一天,不愿放弃往日的野心、积累的财富,和这片几曾繁华的热土。
因此,每个人都抗拒着,试图延缓这一天的到来,当天争吵的那些商人是这样,大员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小书童见我靠在门边,也没说什么,继续向我传话:
“赵主事稍后将到胡同口,请既白先生准备好。”
说罢,小书童头也不回的跑了。
“哎,等等!”
小书童肯定听到了我在喊他,但还是继续跑着,转眼就消失在胡同中。现在天色还是黑漆漆的,我本来是想问问他现在什么时辰,又有点好奇他家主人的安排。想来也是我幼稚了,这个节骨眼,怕是打更的也跑了。
回头拿上行李,我走到胡同口,静静等待赵主事到来。
“小柳,等等!”
我斜靠在胡同口的槐树旁,被身后传来了的喊声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李奶奶带着小孙儿走了出来。
“李奶奶您怎么这么早出来了?”
其实大概也知道缘由,心底莫名的感觉到酸楚,我慢慢向他们走了过去。
“孩子,这大半夜的我们把你吓着了吧?刚刚听有人在咣咣敲门,正好我也睡醒了,现在年纪大了,睡得少。”
李奶奶说罢,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装好的点心匣子,上面还捆着纸绳。
“这个是我昨天去铺子里买的点心,现在城里还开门的糕点铺很少了,这家也只剩下点桃酥,时间久了有点干,倒是不容易坏,你路上拿着吃。”
我刚想谢谢李奶奶,她又从袋子里找出一个用褡裢皮包着的东西,说到:
“我买完点心又蒸了一些饼,里面包着前两天去西郊采的野菜,怕你点心吃不饱。”
奶奶向我笑着,慈祥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远在江东的亲人。我赶忙向奶奶行了个大礼,奶奶忙不迭的扶住我,说:
“你说说你这,又不是逢年过节的,行什么礼啊。你先前那么用心的教我小孙子,我们家没什么出息,也没出过举人,都是靠种地收租过活,万一这小子真是那块料,可得谢谢你啊!”
“我才应该感谢您,游子在外,碰上李奶奶,真像是回家了。”
我向奶奶点点头,表示感激。
“你看看,又客气不是?你来我这儿可不就是回家了,这要按家谱说,咱们也算半个老乡,当年跟着成祖皇帝一块从应天迁到的京城。”
奶奶说完,半夜出门有点害怕的小孙儿本来躲在身上,这会出来在旁边揪了揪我的衣角,见我低头看他,小声说到:
“柳先生,我以后还能上您的课吗?”
我蹲下身去,摸了摸小孙儿额头的刘海,对他说到:
“一定能的,待哪天惠风和畅,海清河晏,我就回京城接着给你当邻居,接着教你千字文。”
小孙儿又高兴了起来,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说到:
“柳先生,柳先生,我把前面的都背下来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
大街的深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我站起身,回头看了看,正是赵主事的马车,于是和他们告别:
“先别背完,等下回来了接着背。李奶奶,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小孙儿学习上面有点天赋,不要荒废了。”
奶奶握紧了孙儿的手,说:
“您说的是,您路上也多保重,可以的话,到了家给这边回封信。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我点了点头,随后赵主事的车停在了面前,他从车里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车夫抖了抖肩膀,他以为这堆行李会很重,猛的一用力差点摔在地上,小孙儿也在旁边好奇的看着他。
“柳少爷,您的行李怎么这么轻啊?”
车夫可能觉得尴尬,回头朝我问了一句。
“啊,我理解赵主事的意思是要轻装简行,不过本来一个人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行李。”
车夫把行李都绑在了马车后面。我最后再回头向他们招招手,说:
“一定再见!”
坐到马车上,我感到眼睛有些湿润,抬起手用袖角擦了擦眼睛。回忆起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头一次离乡出远门,遇到的人都如此善良。一旁的赵主事用疲惫的声音说到:
“多么善良的人啊!原本他们应该生在太平年,颐享天伦之乐,唉。”
“是啊,唉。”
马车行至大街上,感觉空气里传来一股烧焦的味道,我揉了揉鼻子,还没等我发出疑问,赵主事掀起帘子,示意我越过民房的屋顶,朝着东北方向望去——
此时宫城的方向火光冲天,将煤山上的亭子都照亮了,染红了半边天。那烟气愈聚愈浓,愈升愈高,跟着风向变动四处摇晃,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条黑龙盘旋,上下跳跃。在滚滚浓烟深处,猛地窜出数条火舌,像是一条火龙在木梁黄瓦之间游动。在两龙缠斗、撕咬的难舍难分时,那宫殿的屋顶逐渐瓦解、倒塌。
城里剩余的闯军西逃时,点燃了宫城里的宫殿,只是我们离得太远,不知道损失有多少。这一路的城门都无人把守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门洞,黑漆漆的,像一个怪物的大口。街上得到消息准备南逃的人也骑着马或者驾着马车从各路胡同口鱼贯而出,但也没有多少人,因为该跑的早就跑了。这场景十分可笑,因为这条街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
“我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国祚,不知今后又该走向何方。”
听到赵主事在一旁远望着身后血红的天空,幽幽的说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么发着呆,靠在车厢上,睡着了。
“车夫,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赵主事提前醒了,掀起窗帘,喊了车夫一声。
“主事,我们到永定河右堤了,刚刚过卢沟桥。”
此时已到清晨,太阳刚刚在东方升起,给晨雾中的京城镀上了金边。只是浓烟四起,看来着火的地方不止一处。
京郊的路不比城里,再加上战事不断,泥泞不堪又坑坑洼洼,但总归是走上归乡的路了。人一放松下来,就会饿,我想起李奶奶拿的吃食,便从布袋子里掏出来分给赵主事一份。
这是一种用醒过,发酵过的粗粮面蒸制而成的饼,里面夹着调过味的时令蔬菜,诨名“象鼻子”。京城因为曾经进贡的奇珍异兽颇多,所以见识也广,类似名字的食物还有很多。
我用力咬了一口,发酵的饼皮微微发酸,香气十足,里面的时令蔬菜更是提鲜。一想到李奶奶可能是怕我路途遥远,胃口不好,才准备的这种吃食,心里就更是酸楚了。
赵主事同我说,根据之前那个皮草游商提供的信息,北虏并没有一头向京城扎去,他们这次出兵风格更偏稳健,而是分兵多路试图包围京城,防止有变。因此商会同僚决定听从游商的建议,分头行动,到定州城外再汇合。所以路线是先跨过永定河,一路走到西山山前,再向南才更安全。
太阳升起后,尤其到了正午时分,阳光直直的照在黑色的车厢上。此时车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们两人在里面热的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便吆喝车夫在一个小溪旁停下,准备把水壶补满。
车夫拿出皮制的水壶,向小溪边走去,他低头看了看溪流里的水,回头对我们说。
“还好最近几日没有下雨,这水真清澈啊。”
说罢车夫先附身喝了一捧溪水,然后又洗了洗脸。
早上出门走得急,我也还没有洗脸,趁着车夫灌满水壶的功夫,我便从车上下来掬起一捧溪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水让我感觉清醒多了,连五感都变的敏锐起来。
赵主事见我们都去歇息,也下来呼吸一番林间的清新空气。
“这在城里呆的久了,再闻到这么新鲜的空气,的确延年益寿。”
听赵主事这么说,我回应到:
“是啊,不过京城的气候还是太干燥了,还是江东呆着舒服。等回去之后,我是没力气再考了,到时候再买几亩地,种种地也挺好。”
“哈哈哈哈,你们年轻人说的简单,种地太累了,我小时候家里穷,也曾经帮着种地,那可不是你这种小身子骨能承受的。好了,等他把水装满咱们就出发。”
车夫把水装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抱着几个水壶向我们这边走。
这几个水壶还是挺重的,车夫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把脚下的石子踩的吱吱作响,但有些声音好像不是从他脚底传来的。我感觉林子中似乎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像马匹喘气的声音,有几只麻雀也被惊起,从林中飞了出来
我回头看了看赵主事,发现三人此时同时听见了声音,就像被鹰盯住的兔子,僵在原地,只剩直觉还在辨别响动是在什么方向。
突然,一阵锐利刺耳的尖啸瞬间划破了凝固的空气,时间再次开始流动,一支箭径直从林中射出,钉在车厢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密林深处的鸟群也随之逃散。
马匹感知到危险,高声嘶鸣,然后扬起了双蹄,像是试图攻击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车夫经过多年体力劳动,总归是反应最快,甚至忘记扔下手中的水壶,拔腿就向着车厢后跑,并大喊着:
“主事!快躲!”
紧接着第二支箭正中面门,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弓箭的威力好像把他的头向后推了一下,就像撞在什么东西上,车夫随之倒在地上,身体微微颤动,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斜坡流往涧溪,染红了水,随后没了动静。
我和主事也反应过来,正要向车厢后面躲。这次对方出手极快,亦或是有多张弓正瞄准了我们,立刻又是两声尖啸,濒死前高度紧张的神经让我似乎听见了弓弦弹动的声音,一支箭射中了赵主事的右胸,他向后一倾,倒在了车厢旁,血液喷涌而出,正向外洇开,染红了他的衣服。我向他那边望去,赵主事的眼睛中满是惊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后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庞。
紧接着又是一记凄厉的声响,我感到身体一颤,然后低头,一支箭深深的穿过麻布外衣,插在我的肩膀上。
我朝林中看去,树林里的灌木开始晃动,三匹高头大马从林中慢慢出现。我又转头看向赵主事,鲜血正从他的嘴角和鼻孔流出。
随后我感到中午的烈日正在变的冰冷,天空也离我远走,剧烈的疼痛像潮水般朝我袭来,身体难以再保持平衡,碎石和沙土猛的朝我砸去,我一头栽到了地上。
树林中的三个骑兵将长弓收进弓袋,拔出利刃,谨慎的朝我们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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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其四 神州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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