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命中左肩的剧痛让我短暂失去意识,恍惚间看到三人在马上缓缓骑行而来,服饰盔甲与明军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有些细节带有北方特色。
为首的穿着布面棉甲,内衬的甲片随着马匹走动哗哗作响,似乎是其余两人的指挥者。他举起马鞭对着我们比划了一顿,似乎在说些什么,但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言。
钉着蹄铁的马蹄照着我的头轻轻踢了一下,好像在判断这人还有没有活着。这一下踢到了嘴唇,一股铁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们还在聊着,我痛苦的张开嘴,脑袋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本能的说了一句:
“你们是谁?”
他们听到我说话愣了一下,为首的那个人用口音极重的汉语说:
“天兵。”
“哈哈哈哈哈!”
三人的笑声充满嘲弄,随后左右两名士兵从马上跳下,将奄奄一息的赵主事抬起扔到车上,随后将我也架起,扔到赵主事旁边。其中一名士兵一把扯下门帘和窗帘,方便监视,另外一名士兵走到河边,踹了车夫的尸体一脚,见他已无反应,便将其拉到水里,让溪流将他冲走,并捡回了刚刚他装满的水壶。
离得近的那个士兵坐在马车上,示意他们牵着他的马走,由他来驾着马车。
刚才我看了看太阳的高度,盘算了通州城治所到京城的距离,估计这仨人可能是大部队前面探路的游骑。很快,马车继续动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又从来的方向回去了,大概是返回京城吧。
赵主事的箭伤已危及生命,那根箭可能已经射穿了他的肺,血也还在缓缓的向外流淌,外衣早已被浸透。
我强忍着左肩的疼痛,掀起赵主事的衣服,拿刚才撕烂的帘子帮他压住箭伤处止血。主事朝我摆了摆手,示意这样于事无补,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血液不停的呛住嗓子,每次咳嗽都让血流的更快。
我只能帮他朝着伤口相反的方向侧躺下,然后靠在他旁边,继续帮他压着箭伤。
远处京城的城墙慢慢出现在地平线上,车厢外的士兵不知道又在说些什么,我向外面望去,又有一个骑兵疾驰而来,穿着和他们相近的服装,弓袋跨在一侧,下面压着一把熟悉的长刀,刀柄向后,刀鞘向前,腰间挂着的那条罕见的银灰色尖端乌黑的狐狸尾巴让我猜测,这好像是那个皮草游商,此刻狐狸尾巴内侧已被血液染红。
来者身形高大,气场远胜于那个为首的鞑子兵,前日用来遮脸的玄色头巾绑在脖子上,头上带着头盔,头盔上的红缨拥促着中间直直指向天空的野鸡尾羽,正随着疾驰的骏马摆动。
他脸庞瘦削,脸色阴沉,一双丹凤眼打量着四周,剑眉星目,精心修剪过的胡须黑如点漆,凌厉的眉目之下似乎略有愠色,但转眼就消失不见。不再隐藏在游商的伪装之下后,那股历战精兵的杀气蓬勃而出,震慑着在场每一个人。
北虏首领一旁的士兵,骑马的那个左手捏住箭袋中的箭矢,坐在马车上的那个握住一旁的弯刀,一时间剑拔弩张。
那人向后轻轻拽了一把缰绳,马停在他们不远处。
虽然的确是前日那游商的低沉沙哑的声音,但此时双方交流所用的,依旧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言。
我猜测,双方大概在互报来历,一来二去之后,为首的那个北虏竟笑出声来,他们似乎认得这游商,以至于报上名号,人人皆知。
他们说完后,游商向车内望了一眼,看到插在赵主事右胸的箭,嘴角轻轻抽动。又看到我靠在旁边,按着肩膀上的伤口,正死死盯着他。
他默不作声,狠狠拉着缰绳,招呼三人与他一同向京城的方向进发。
行至永定河,远处的北虏大部队正在四处点起狼烟,向各处分散的骑兵传信。游商又和为首的北虏交谈一阵,随后马车停下,车上的那个士兵跳了下去,又跨回马上,三人一同向游商行礼后,朝着狼烟的方向疾驰而去。
游商从马上下来,坐上马车,吹了一声口哨,那匹战马听话的跟随在一旁。我悄悄看了眼太阳的位置,推测他正驾着马车朝北方走去。
走了一段时间后,大概那三个士兵也走远了,他摘下头盔,露出头顶那个汉人的发髻,擦了擦头上的汗。看到那个发髻,我小小的松了口气,但还保持着警惕。随后马车停下了,他弯腰走进车厢内,问到:
“赵主事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知道主事命不久矣,但我不敢说出口。
游商手脚利索,将主事的衣服脱下,露出伤口,那里留出的血液此时正冒着泡,发出嘶嘶声。他用牙齿将刚才剩下的破布撕成布条,轻轻缠绕在箭杆周围,避免其晃动、移位,进而扩大伤口。看的出来,他对付这样的伤势颇有经验。
“北虏善用的角弓威力巨大,甚至堪比火器,若不是你们离得太近,箭矢怕是要扎个对穿,但现在估计也伤到后背了。”
说罢,游商看了看赵主事的脸,他面色苍白,额头布满了冷汗,口唇发绀,已经紫的发黑,轻轻叹了口气。
他正准备帮主事翻身,压住伤处,避免让健侧那一边压迫呼吸,赵主事突然缓缓张开眼睛,抬起胳膊握住了游商的手,艰难的说到:
“崇......崇光......”
那似乎是游商的名字,他听见赵主事在喊他,便跪坐在一旁,弯腰俯下身去,凑到主事的嘴边。
“我大限......将近,别......别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赵主事示意他抽出腰间的皮筒,打开后,里面是那日会谈时的黄绢。
“拿上这个.......尽快赶到应天去.......陛下需要我们.......将既白安全的带给他的家人.......”
“我和他父亲相识已久.......将他托付给你......虽然你我认识不久……你一定要帮我完成。”
他说完这句话,死死握住了游商的手,生命的火光渐渐从他的眼中熄灭,随后五指也失去了力量,慢慢张开,像是松开了与人世间联系的那根绳子,一声轻轻的长叹从喉咙深处慢慢飘出,头也倒向了一侧,没了声响。
游商低头看着他,但很快的,他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把黄绢塞进皮筒里,又跪了下去,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轻抚着赵主事的眼皮,想帮他瞑目。
赵主事与我皆是同乡,论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叔,他也的确待我亲如叔侄,虽然我们只是认识几个月时间。尽管我清楚的知道他寿限将至,但面对死亡,和此时外面重重的危机,我掉不下一滴泪水。
见游商在赵主事穿上衣服,整理遗容,我轻轻喊道:
“游商......”
我也不知道我喊他能做什么,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游商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对我说到:
“行了,什么游商,这生意算是做不成了。”
“我名颜崇光,刚才你也听见了,现在想办法南下,给你送回去,先给你包扎吧。”
颜崇光说罢,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操作,把布条放在一旁,让我将外衣褪去一侧,露出左边的肩膀。
“袭击你们的这三人也是棒槌,他们渔猎起家,射箭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箭是朝着你心脏去的,可惜射歪了。”
他见我没说话,自觉没趣,还是低头继续处理伤口。
“我要查验箭头的位置,看看能不能拔出来,可能会痛,你忍住别叫出声,别乱动。”
“嗯。”
我虚弱的应了一声,还没准备好,他就攥紧了箭杆左右摇晃。
“呃啊——!”
我刚叫出声,他就把戴着的皮甲护手按到我嘴上,我痛的狠狠咬了下去。
随后他把手抽出,只剩下护手还在我嘴里咬着,用力扳住我的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又用膝盖压住我的身体,此时我痛的不停扭动,就像一条刚被垂钓翁钓上来的鲤鱼。
所幸没持续多久,他一手稳住箭头,一手用力把箭杆折断,然后停下来说:
“好了,看来今天大概没办法了,箭头应该是卡在锁骨那块了。”
说完,他把护手从我嘴里拔出来,我痛的一直喘着气,嘴唇也被护甲上的装饰物划破了,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颜崇光掏出一个手帕,顺手帮我把嘴角的血擦掉,说到:
“挺好,本来看你嘴唇苍白,沾点血脸色都变好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上护甲的牙印,揶揄到:
“牙口不错啊,赶上军中养的狗了。”
我已经痛的说不出话,只能斜靠在一旁喘气。他看我这样,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马鞭转身出去继续赶路了。
和着马车的颠簸,天色渐晚,我感到四周越来越冷,就把外衣披在身上,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醒醒,下来吃点东西。”
颜崇光推了推我,在我睡着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树林中的空地上。他不知道我的布袋子里还装着食物,趁我睡着时,去打了只兔子,这会正在篝火上烤着。
我慢慢起身,在他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突然发现赵主事的遗体已经不在车上了。
他看出了我在找什么,说到:
“刚刚我看这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赵主事肯定喜欢,就挖了个浅坑,用石头埋起来了。快点吃东西吧,这一下午可把我累坏了。”
我听他这么说,有点着急:
“那以后还能找到这里吗?”
“能啊,我一路上做了记号。”
这样我才稍微放下心来,说到:
“等到以后太平了,咱们再回来给他挪个地方。”
他扶着我坐在火堆旁,从烤野兔上撕下来一条腿,递给我,我也从布袋子里摸出来包好的饼,给他撕了半块。有肉有面食,看得出来,他吃的很香。
吃饱喝足之后,原本压抑的情绪开始涌上心头,难过、愤恨、猜忌,但还是一边吃,一边聊着天。我打量他腰间隐隐约约露出的海东青纹样符,这是北虏喜欢用的护身符。我忍不住问他:
“听你口音感觉你像是北方人,为什么会和江东的盐商打交道?”
他想也没想就回到:
“口音?兴许是跟辽东人混多了吧。我跟你是同乡啊,早上送信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告全体盐商同乡”。我本是江东盐商,南方对皮毛有需求,就在关外做皮草生意,后来关闭互市,只能偷渡了。”
我隐约感到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眼镜眨了许多次。
“你怎么没有一早跟我们走?”
他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答到:
“商会的人分成各路行进,我给他们送信。”
“你怎么会穿着他们的衣服,军事动作熟练,还会说他们的语言?他们好像还认识你?”
颜崇光愣了一下,似乎并不太想回答我这个问题,说到:
“我的建议是,不该问的别问。”
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好再问了,只是低头啃着有点干了的饼。
京城的郊外一到晚上便是漆黑一片,偶尔听到树林深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还没有出来,此时天上星罗密布,我找到了北斗星的位置,猜测可能那三个骑兵走后,我们并没有向南走,而是朝着北方去了。
我开始产生了怀疑。
借着篝火的光,他从腰间抽出了皮筒,把刚才塞进去的黄绢掏出来、展开,在眼前看着,我也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黄绢。
突然,他随手一撇,黄绢被他扔进篝火中,燃烧了起来。
“你干什么!这是赵主事托付给你的遗物!”
说着,我努力站了起来,拼了命往火堆那边走,想从炭火中把黄绢抢出来。但因为先前失血过多,我双腿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一瞬之间,只能眼看着黄绢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你疯了?小心伤口裂开!”
“为什么?这是赵主事托付给你的遗物!!”
我一遍又一遍质问他,颜崇光见我这样,似是生起了无名火,对我正色道:
“首先,我认识赵主事比你更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再者,我们现在身处北虏包围之中,手握朱家藩王的令旨,倘若被搜身出来,你是想死吗?”
“况且,我对大明背弃忠臣志士的皇帝老儿没有一丁点兴趣。”
颜崇光的话似乎在不停的验证着我的可怕猜想,他之前的语气就给我这种感觉,他好像始终游离在我们这群人之外,却盯着我们所有人,记下我们每个人的位置,或者还游离在中原之外,游荡在遥远的北方。
也许是引蛇出洞,即便是闯贼,也未能将盐商们留在京城的财富悉数榨出。我们刚刚离京不久,就遭到前哨骑兵袭击,仿佛是专程追猎一般。
恐怕在看不见的角落,其他的盐商已尽遭毒手,正在拷打之下,交代出其余财富的位置,将原本克复京师的希望,充当北虏攻克大明剩余力量的军饷。
我忍住怒火,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一个可以让他当场暴露身份的问题,于是急中生智,又问他:
“你说你也曾是盐商,那我问你一个盐商皆知的问题。”
“若在苏州阊门,洞庭山碧螺春明前茶一斤,可换得湖州府双林镇冰蚕丝几尺?”
这个问题,对于从小游历于商市账房的盐商子弟来说,可是张口即来的常识。
“这……你为什么要怀疑我?我久居关外,对市价已无认知。”
颜崇光说完后沉默不语,不愿意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一字一句的,像咬碎每一个音节,逼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切和你会说他们的语言有关系吗?”
“我说了,不该问的别问,我只管把你安全送到家。”
现在这股无名火又燃到我的身上,我用力拔起双腿,想向他走去,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结果因为太过使劲,原本包扎好的伤口一下子裂开,深红色的血片刻染红了外衣,剧烈的疼痛瞬间终止了我的行动能力,我晕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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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其五 魂断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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