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沈洛书递上的“免税名单”被随意丢在案角,无人再碰。
罗绫仙的指尖在桌案上虚点:
“宴席上那几人,县丞油滑,主簿谄媚,典史贪婪,皆不足为惧,唯独那沈洛书,仗着皇商身份和背后的‘侯爷’,才是心腹大患。”
自恃有背景的人,最容易成为反骨仔。
李凌乙沉声道:
“侯爷……哼,管他什么侯爷公爷,到了沱安,我才是县长,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夫人,你说怎么干,我听着。”
他现在穿着官服,抄了几天书,愿意听听罗绫仙的建议,实在不行,他就乘夜杀了这群豪绅,带着夫人和兄弟,再遁山林。
罗绫仙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李凌乙这份杀伐果断与厌恶虚伪的秉性,正是此刻最需要的利器。
她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地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沱安县志》,翻到末页,指尖点着上面模糊的印章:
“官府人员驳杂,朝廷命官只占些许,更多的是自行雇佣的冗员,职责混乱,便于上下其手。当务之急,须得先摸清这县衙里,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又是谁的眼睛。”
她抬头看向李凌乙,眸中精光闪动:
“明日一早,让主簿来见我。”
李凌乙颔首:
“好。我让老二他们也动起来,这些兄弟在山里摸爬滚打惯了,打听消息自有门道。”
“沈洛书今日敢提侮辱夫人之事,这笔账,我记下了。”
翌日清晨,县长书房。
主簿钱多禄躬着瘦削的身子,诚惶诚恐地站在书案前,眼珠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市侩与心虚。他昨夜在宴席上见识了新县长的威势,又得了沈老爷的暗示,心中正七上八下。
罗绫仙端坐在屏风后,并未着正式诰服,只一身素雅常服,手中捧着一杯清茶,姿态娴静。
她抬眼,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钱主簿,不必拘礼。老爷初来乍到,许多事务尚不明晰,特命我代他请教一二。这县衙之内,各房胥吏、衙役、书办,共有几何?分属何职?平日如何支应?”
钱多禄心头一松,以为是寻常问询,忙堆起谄笑:
“夫人垂询,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我沱安县衙,规制齐备,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另设三班衙役、库丁、门子、轿夫、马快、仵作等,林林总总,约莫百余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他滔滔不绝,将县衙架构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一个运转精密的清廉衙门。
罗绫仙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依旧柔和:
“哦?井然有序?钱主簿,我方才翻看了去年的刑房案卷登记册,仅三月间,记录在案的斗殴纠纷便有十七起,可同一时段刑房书办轮值名录上,却只有三人当值。”
“这三人,是如何分身处理十七桩案子的?莫非我朝的书办,个个都有分身之术?”
钱多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他万没想到这位貌似温和的夫人,眼神如此毒辣,竟能从故纸堆里揪出这等纰漏。
罗绫仙不等他狡辩,影子在屏风后稳如泰山:
“还有这工房。去年整修河堤,朝廷拨款三百两,名册上记着雇佣民夫五十人,工钱每人每日二十文,工期一月。”
“算下来,光工钱就需三十两。可河堤长度不过三里,五十人一月,竟只垒了不到一尺高的土埂?剩下的二百七十两,是喂了河里的王八,还是养肥了工房上下?”
她的语调不急不躁,说出的话却有如千钧:
“钱主簿,你这‘井然有序’,怕是井然有序地往自己兜里塞银子吧?”
“你手下那位专管库房登记的表侄儿钱贵,还有你那负责采买的小舅子周通,他们的名字,在这冗员名册里,可都挂得稳稳当当呢。”
罗绫仙嘴里每蹦出一个字,钱多禄的心就沉下一分,他本就不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夫……夫人明鉴!下官……下官糊涂!都是……都是沈老爷他们……不不不,是下官一时糊涂!求夫人开恩!饶了下官和那几个不成器的亲戚吧!”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夫人,手段比县长老爷更凌厉百倍。
她不仅查出了冗员,连自己安插的蛀虫都摸得一清二楚!
罗绫仙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开恩?钱主簿,老爷新官上任,正要整肃吏治。”
“依律,虚报冗员,贪墨公帑,轻则革职查办,抄没家产,重则流徙千里。你那表侄和小舅子,怕是要先尝尝牢饭的滋味了。”
“夫人!夫人饶命啊!”钱多禄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下官知错了!求夫人给条活路!下官愿为夫人和老爷肝脑涂地!”
罗绫仙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
书房内只剩下钱多禄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活路,也不是没有。”
“此时不是老爷跟你说话,而是我,便是老爷给你的,活路。”
罗绫仙替李凌乙卖了个好。
“你那些亲戚的差事,暂时留着。”
钱多禄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希冀。
“但不是没有条件,从此以后,”
罗绫仙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他们和你,都只长一双眼睛,一对耳朵。”
“这双眼睛,要看清楚这衙门内外,谁在阳奉阴违,谁在私相授受。”
“这对耳朵,要听清楚沈洛书他们私下说了什么,打算做什么。每日申时,将你看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写成密报,亲自送到我这里。若有半点隐瞒或虚报……”
她语句一顿,话说得很认真:
“那就不仅是丢差事那么简单了。我保证,你那表侄儿和小舅子,会莫名其妙地摔断腿,再也干不了任何活计。”
“明白了吗?”
“明……明白!下官明白!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钱多禄连连磕头,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
自己已彻底被这位夫人捏在了掌心,成了她安在沈洛书身边的一颗钉子。
与此同时,沱安县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顶层雅间。
悠然的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却驱不散此间的凝重气氛。
沈洛书端坐主位,脸色阴沉。
下首围坐着七八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个个衣着光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贪婪与焦虑。
“沈老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一个姓张的米商拍着肥厚的手掌,急道:
“那新来的县长,看着年轻,可油盐不进啊!昨日宴席上,您递过去的名单,他转手就给了内宅妇人!这不明摆着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吗?”
“这税……难道真就按他说的,一分不少地交?”
“就是!”另一个绸缎商王胖子接口,唾沫横飞:
“河患刚过,家家都亏了本钱,哪还有余钱交税?”
“往年不都是这么减免过来的吗?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规矩!我看他就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
“哼,什么探花郎,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穷酸书生!”
一个经营盐铁的吴姓商人冷哼。
“在京里得罪了贵人,才被发配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沈老爷,您可是皇商,背后有侯爷撑腰,可不能让他这么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众人七嘴八舌,怨气冲天,核心只有一个——
如何让这位不识抬举的新县长低头就范。
沈洛书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眼底的阴鸷更深。他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让满室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急什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带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就想在沱安县翻云覆雨?笑话!”
他环视众人,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
“他不是要清正廉明,要按章收税吗?好!咱们就让他看看,这沱安县的水有多深,这官儿,有多难做!”
“沈老爷的意思是?”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凑近。
“他不是要税册详录吗?”
沈洛书眼中精光一闪。
“张老板,你米行去年收成如何,账簿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王老板,你绸缎庄被水淹了多少‘名贵’料子,损失几何,难道写不进账簿?还有吴老板,你那盐铁行的损耗……”
众人闻言,顿时心领神会,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高!沈老爷高啊!”张米商抚掌大笑,“对对对!账目上动动手脚,让他查无可查!要征?行啊,先把咱们的‘损失’补上!”
“不止如此。”
沈洛书继续道:
“河患之后,灾民安置、流民乞讨,最易生乱。”
“王胖子,你手下那些放印子钱的,不是养着不少闲汉泼皮吗?让他们动起来。去灾民里煽风点火,就说新县长不顾百姓死活,强征赋税,逼得大家没了活路!我倒要看看,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围了县衙,他这官还怎么做!”
“妙计!妙计!”
吴盐商兴奋地搓着手:
“还有那些河工!征发他们修堤筑坝的工钱,拖!使劲拖!就说是朝廷的银子还没拨下来,让他们找县长要去!咱们再让人从中挑唆,闹他个天翻地覆!”
“另外……”
沈洛书最后看向一个一直沉默、经营车马行的矮胖商人:
“赵老板,我记得,咱们这位县长大人上任途中,似乎不太平?”
“那条道儿,是你赵家车行常走的吧?听说,有人花了重金,要买条清净?这‘买路钱’的来龙去脉,总该留点念想吧?”
“找个机会,‘不经意’地让咱们县衙里那位负责案牍的小吏,看到点该看的东西……”
赵老板绿豆般的眼睛精光一闪,嘿嘿笑道:
“沈老爷放心,这事儿,包在小弟身上。那条道上‘水老鼠’不少,总有一两只没‘漂’干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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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场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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