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钱多禄,罗绫仙撤掉屏风,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诗词歌赋。
而是一册簇新的《千字文》。
下首或坐或蹲,围着李凌乙带来的五个兄弟,个个神情严肃,仿佛面前不是启蒙书本,而是亟待啃下的硬骨头。
老二,名唤谢鱼。
此刻在笔墨纸砚前,那惯常挂在脸上的轻佻笑容也收敛了,眉头紧锁,对着“天地玄黄”四个字,手指头几乎要戳进纸里。
他嘴里念念有词:
“这笔画比老子在山里设的陷阱还绕!”
“鱼二哥,这‘玄’字,是这么写的吗?”
谢鱼旁边一个精瘦汉子,名唤赵五,抓耳挠腮,他纸上歪歪扭扭的“玄”字,中间多了一横,倒像个“主”字。
罗绫仙目光扫过,温声道:
“赵五兄弟,玄字中间无横,意指深奥难测。”
“你这一横加上去,便成了‘主’,主家之主,意思便谬之千里了。”
说罢,罗绫仙移目转向角落一直沉默的李凌乙。
他面前也摊着纸笔,身姿笔挺,神情专注,正临摹着罗绫仙白日写下的馆阁体字帖。
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纤细的毛笔,竟显出几分笨拙的认真。
纸上“清正廉明”四字,前三个尚算工整,到了“廉”字,那右下角的“兼”部却糊成了一团。
罗绫仙在书文上的完美主义很严重,她当即开口:
“夫君,这‘廉’字,右边是‘兼’,需得笔画清晰,方显其‘清廉自守,兼济天下’之意。你这……”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如白日教习时一般,严严实实覆上他握笔的手背,想引着他重新运笔。
指尖触到他手背温热坚实的皮肤,感受那蕴藏着的惊人力量,罗绫仙心头蓦地一跳。
这才惊觉此举过于亲昵。
她正欲撤回,李凌乙却似毫无所觉,反而顺着她的力道,任由她带着自己的手在纸上移动。
温软的柔荑包裹着他粗粝的大手,一笔一划,清晰地勾勒出“兼”字的轮廓。
两人挨得极近,罗绫仙身上淡淡的墨香若有似无,像轻纱一样,似乎把两人拢在一起,李凌乙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只觉那握笔的手背处传来奇异的热度,连带着耳根也微微发烫。
可惜,在场除了罗绫仙都是练家子。
李凌乙这细微的异样没逃过谢鱼的眼睛。
他眼珠一转,故意拖长了调子:
“哟——老大,嫂子手把手教写字呢?”
“这待遇,啧啧,咱们可羡慕不来!”
“就是就是!”赵五也跟着起哄,“嫂子偏心!我们也写不好,嫂子也握握咱的手呗?”
其他几个土匪兄弟闻言,虽不敢像谢鱼那般放肆,也忍不住嘿嘿低笑起来,脸上尽是促狭。
被这般调侃,罗绫仙倏地抽回手。
她强作镇定地瞪了谢鱼一眼,恼羞成怒:
“贫嘴!你们老大肩负一县重任,字迹关乎官体威严,自然要更严几分。”
“你们几个,把‘信使可覆,器欲难量’八个字,每人抄十遍!抄不完,明日早饭减半!”
“啊?嫂子饶命!”
谢鱼顿时苦了脸,其他兄弟也哀嚎一片。
似乎方才那点暧昧气氛被这“惩罚”冲得烟消云散,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土匪们小声的抱怨。
李凌乙看着纸上那个在罗绫仙“协助”下写好的、格外端正的“廉”字,又瞥了一眼她故作严肃却难掩羞赧的侧脸,嘴角极轻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沉稳的模样,继续临摹,只是落笔似乎更稳了些。
这字再也没错过。
罗绫仙又看了眼几个土匪兄弟抄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无奈地摇摇头,却也知急不得。
她起身走向厨房,白日里吩咐人买来的精白面粉已备好。
罗绫仙挽起衣袖,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
舀面,加水,揉搓。
那雪白的面团在她手中翻飞、摔打,渐渐变得光滑柔韧。她动作娴熟,带着一种与处理公文时截然不同的烟火气。
不多时,面团在她灵巧的手中化作一个个匀称的馒头胚子,放入蒸笼。灶膛里火苗跳跃,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待到蒸汽氤氲,浓郁的面香弥漫开来,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罗绫仙掀开笼盖,热气扑面。她将蒸好的白面馍馍捡入几个粗瓷大碗里,又切了一碟咸菜丝,这才端了出去。
“都过来,垫垫肚子。”她轻唤一声。
早已饥肠辘辘的谢鱼等人眼睛一亮,像闻到肉味的狼崽子般围拢过来。他们平日里在山寨,要么啃硬邦邦的干粮,要么烤些半生不熟的野味,何曾闻过这般纯粹诱人的面食香气?
“嫂子,这……这是给我们吃的?”
赵五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馍馍,有些不敢置信。
“快吃吧,凉了发硬。”罗绫仙将碗递给他们。
谢鱼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馍馍,入手温热绵软,咬一口,麦香瞬间充盈口腔,那蓬松的口感,带着天然的甘甜,远胜他记忆里任何粗糙的食物。
他大口嚼着,腮帮子鼓鼓囊囊,那惯常挂在脸上的嬉笑不见了,眼神有些发直,只是低头猛吃,竟连咸菜都忘了夹。
其他几人也是埋头苦吃,一时间,厢房里只剩下咀嚼吞咽的声音。
有个年纪最小的,吃着吃着,眼眶竟微微泛红。
他们这些亡命之徒,风餐露宿,刀口舔血,何曾有过这般热腾腾、干净香甜的饭食?更遑论是出自“嫂子”之手,带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
家的味道。
罗绫仙静静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心中微涩。
她转身欲收拾厨房,却见李凌乙高大的身影已立在门口。他目光扫过埋头猛吃的兄弟们,最终落在罗绫仙身上。
“我来。”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他大步走进厨房,将用过的碗筷锅盆拢到一处水盆里。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掌心微微吐劲,一股无形的气劲在水中震荡开来,附着在碗壁上的面渍油污如同被无形之手剥落,瞬间涤荡干净。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过几个呼吸间,厨房便已收拾停当。
罗绫仙看得怔住,这匪首的内力,竟用来做这等家务琐事?
李凌乙将洗净的碗筷整齐码放好,这才转向罗绫仙,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认真:
“这些粗活,往后不必沾手。”
“我答应过你,你以后会是诰命夫人,自有身份。”
“府中人手不足,我已让谢鱼明日去寻几个可靠勤快的仆妇来伺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内宅之事,你做主便是。”
这番话,既是维护,也是承诺。
罗绫仙心中那点因白日亲密而起的波澜,此刻被一种更踏实的暖流取代。她轻轻“嗯”了一声,几个呼吸间,已恢复从容:
“夫君有心了。”
次日午后,处理完几份钱多禄递来的、语焉不详却暗藏线索的密报,罗绫仙揉了揉眉心。
李凌乙见状,放下手中已练完的字帖,提议道:
“夫人整日看文档劳神,也需松快松快。夫人,可愿随我出去走走?也看看这沱安县街市,风土人情。”
罗绫仙心领神会,这是要“踩盘子”,实地探查了。
她欣然应允。
两人都换了不起眼的常服,李凌乙只带了谢鱼和另一个机灵的兄弟周平随行护卫。
一行四人,低调地出了县衙后门。
午后的沱安县城,街道还算热闹。
虽经河患,但此地富庶底子犹在,商铺林立,行人不少。
罗绫仙与李凌乙并肩而行,谢鱼和周平则落后半步,锐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他们虽努力收敛,但那股子行走江湖的剽悍气度,仍与周围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老大,嫂子,恁看那绸缎庄。”
谢鱼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四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门脸光鲜,里头客人不多,掌柜的跟账房嘀嘀咕咕,眼神儿飘忽,怕是在盘账上做文章呢。”
他观察力惊人,虽不懂具体门道,却本能地嗅到了不寻常。
“还有那家盐铁行。”
周平也接话,眼里有计算:
“门口挂的牌子说是新到海盐,可地上撒落那点子盐沫子,颜色发青带苦,分明是掺了硝土的陈盐劣货!坑人呢!”
李凌乙微微颔首,神色不动:
“嗯,记下。回头让钱多禄去‘仔细’查查他们的账簿。”
他虽学着官腔,但话语简洁,带着命令式的果决。
罗绫仙心中暗赞,这李凌乙行事,倒真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将军气魄。
比那只会狎妓贪财的李长封强了不知凡几。
正行至西街,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入耳中。循声望去,只见一家挂着“张记粮行”幌子的米店前,围了不少人。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短褂、面黄肌瘦的老汉,正抱着半袋糙米,对着柜台里一个肥头大耳、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苦苦哀求:
“张掌柜!您行行好!”
“这米……这米里掺了快一半的沙石秕谷,我拿回去,家里婆娘娃娃实在没法下咽啊!”
“您行行好,给换点能吃的吧!钱我是一文不少给的啊!”
那肥硕的张掌柜斜睨着老汉,脸上横肉抖动,满是倨倨傲与不耐:
“放屁!我张记粮行向来童叟无欺,米都是上好的!你这穷酸,莫不是想讹诈?拿几把沙子混进好米里来讹老子?”
“滚滚滚!再敢胡搅蛮缠,小心老子报官抓你!”
“张掌柜!天地良心啊!”
老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买的时候您伙计说这是新米,价还比别家贵一文!我……我家里老母病着,就指着这点米熬粥救命啊!您看,您看这米!”他颤抖着手从袋里抓出一把米,摊开手掌,果然可见不少沙粒和干瘪的谷壳。
周围百姓指指点点,有人低声道:
“唉,又来了,张记的米掺假是常事,专坑老实人……”
“可不是,仗着他妹夫在县里当差……”
“可怜啊,这老李头,怕是又要吃亏了。”
那张掌柜见老汉当众展示,更觉脸上无光,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柜台的挡板,冲出来指着老汉鼻子骂道:
“好你个泼才!敢污蔑老子!”
“阿福!阿贵!给我把这闹事的穷鬼打出去!米留下,就当赔偿老子名声损失费了!”
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应声而出,撸起袖子,面露凶光,就要上前抢夺那半袋米,并推搡那老汉。
老汉抱着米袋,如同抱着救命稻草,绝望地蜷缩着身子,口中只无助地重复:
“不能抢啊!这是救命粮啊!”
眼看伙计的拳头就要落下。
李凌乙眼神一厉,周身气息陡然转冷,正要示意谢鱼上前。罗绫仙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微微摇头,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店内。
只见店内另一个正在搬粮袋的年轻伙计,看着门口这一幕,脸上满是挣扎和不忍。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对上张掌柜凶狠的眼神,又瑟缩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继续搬那沉重的粮袋,只是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肩膀微微颤抖。
罗绫仙心中一动,将此人记下。
她轻轻对李凌乙道:
“夫君,此地不宜暴露武功。”
李凌乙会意,强压下心中戾气,只对周平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去,让老钱的人‘路过’一下。”
周平点头,身形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挤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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