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时间也该是珍贵的。
会议厅这几十个学生一个个正襟危坐,像在等待某种审判。
直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各位校领导们的簇拥下入场,这场已经推迟半小时的会议才终于要开始。
余夜霜的目光落在那位老人身上,想必那就是校长了——左右围着两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表情肃穆,应和着老人的话频频点头,步履间刻意落后半步的姿态却显出几分滑稽。
再一看他们落座后桌面上摆的“副校长”铭牌,怪不得如此。
思绪发散间,身旁突然传来“啪”的轻响——一支钢笔悠悠地滚落在他脚边。
余光扫去,是旁边的同学因调整座椅时幅度过大,掀翻了折叠桌板。
余夜霜刚要帮忙,对方就已经迅速地收起桌板,单膝微屈,伸长手臂将钢笔捞了回去。
他只好靠回椅背,交叠起双腿,没再管。
“谢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余夜霜没有回应——无端的道谢,他可不担。
身侧随即陷入沉默,只剩台上校领导客套的致辞在厅内回荡。
*
台上的招生办主任,正准备进行全免生情况汇报。
“下面简要介绍45届全免生信息,请被点到名的同学起立。”
第一个就是余夜霜。他合上笔记本,缓缓起身。
刹那间,整个会议厅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那些未经修饰的视线如激光,几乎要将他穿透,余夜霜强忍住想找个掩体躲一躲的本能。
目光虚落间,冷不丁地与坐在第一排正回望的班主任四目相对。
高玲的眼神依旧犀利,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余夜霜还未来得及解读这个表情的含义,高玲已经转回身去,只留下一个高高昂起的后脑勺。
介绍结束,余夜霜刚坐下,邻座就敏捷地递来一张纸条,落在他的膝头。
“中考全市第八名,B班李愁。”随着主任的介绍,旁边的人从容起身。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只有余夜霜的视线停留在那张对折的纸条上。
李仇?奇怪的名字。
余夜霜食指一挑,展开的纸面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你好,第一名。”落款是“李愁。”
原来是这个愁。
*
会议前半程介绍学生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后半程的讲话却足足拖了快两个小时,冗长乏味得令人昏昏欲睡。
各位校领导翻来覆去强调的无非就是:
作为特招生,要心怀感恩。珍惜学校提供的优质教育资源,而他们最好的回报方式,就是成绩。
每一份与努力挂钩的成绩,都会成为学校用来衡量他们是否足够认真,足够优秀的标准。
最后,校长一锤定音:“本届特招生的重本率目标95%。”
简单直白地为所有全免生未来的三年定下了不容置疑的基调。
散会后,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向楼梯间——没人愿意在电梯里和老师面面相觑。
“班长!”拓念来从人群中挤到余夜霜身旁,“你下午几点从宿舍离开的?”
“中午就走了。”余夜霜语气平淡。
拓念来眼睛一亮——这可是余夜霜第一次完整回答他的问题,之前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蹦。他顺势护在余夜霜右侧,隔开拥挤的人流。
*
走出会议楼后,周围本该更宽敞,余夜霜却感觉到有人在刻意朝他左侧贴近。
他没有回头,那人就不动神色地跟着。他加快脚步,对方就立马提速;他放慢脚步,那人也适当减速。
余夜霜突然转向,对方避不及,两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各退几步。
对方站稳想要道歉,余夜霜已经逼近,漂亮却冷淡的眼睛直视对方:“有事?”
“没有。”李愁垂眸掩去眼底闪烁的探究欲,换上一副友善的表情。
“那就请你保持距离。”余夜霜径直擦肩而过。
“等等。”李愁快步追上,“我就是想——”
余夜霜回头打断对方:“想什么?作为第二名和我交朋友吗?”如寒潭般清冷的眸子将对方精心准备的试探和伪装逼得无所遁形。
李愁瞳孔微扩,下一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尖利的眼神轻浮地掠过余夜霜的眼唇:“如果你那么认为的话,那我很乐意当这个第二名。”
*
余夜霜对李愁的名次毫无兴趣,更懒得揣测对方真实的意图。
但是——
对方那种刻意伪装的虚假感,实在做作得令人不适。
回教室途中,李愁几次试图搭话,都被拓念来打断了。
B班后门,李愁故意绕到余夜霜身前,挂上完美的假笑说:“再见。”
余夜霜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很差的拓念来,相比之下,反倒显得真实许多。
*
回到教室,余夜霜看到自己的课桌上赫然摆着一杯豆浆和一袋面包。
精致的包装显然不是来自学校的餐厅。
他抬眼望向座位上的路飞光:“谁的?”
路飞光从余夜霜一进班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现在又被余夜霜戒备的模样逗乐,笑着解释:“看你中午没去食堂,就顺手带了点。”他将面包往前推了推,“去宿舍没找到你,只好拿来教室了。”
“谢谢。但不用了。”余夜霜干脆拒绝。
身后的拓念来趁机拽拽他的衣摆,假意压低声音实则很刻意:“要不要换个位置,过来跟我坐?”
余夜霜不动声色地推开拓念来的手,无视路飞光的表情,环视教室,目光落在斜后排一个安静看书的女生身旁。
“请问这里有人吗?”他走过去微微俯身询问,语气温和。
女生从作文书中抬起头,茫然摇摇头,呆呆看着余夜霜落座。
拓念来悻悻回到座位。
而路飞光依旧侧着身,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余夜霜。
高玲很快回到教室,雷厉风行地宣布了三项安排:
“第一,临时的班委名单已定,下周五摸底考后会再根据表现进行调整;第二,新座位表已排好,今天二晚结束前十分钟进行调换;第三,晚自习后我会去检查宿舍,有问题及时反馈。之后,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你们内务方面的问题。”
“卫生委员明天晚自习前排好值日表。今晚和明早的卫生,班委代劳。”她目光扫向余夜霜,将班委名单和座位表递过去,“去贴到班务栏。”
余夜霜起身,走到讲台上取胶水,高玲又低声嘱咐:“我晚自习要开会,换座位的事你负责,管好纪律。”
*
路飞光坐在位置上,单手托腮,看向余夜霜的背影。
站在班务栏前的余夜霜,一手攥胶水瓶,一手捏着纸张边角,后脑勺都透着股认真劲儿,但几回下来,纸张始终贴不平。
他刚想先放下胶水瓶,身后突然探来一双手——一只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食指轻点沾了胶的边角。
胶水一秒触板,那根手指顺势划过四边,将纸张抚平。
“好了。”身后的声音有些低沉。
余夜霜轻挣了一下,后边的人顺从地放开了他的手腕。
路飞光仍站在原地,注视着余夜霜认真地将纸张抚得没有一点疙瘩和翘边;同样也注视着——余夜霜洁白修长的手指,指节处被胶瓶染上的红印像雪地里落了几瓣的朱砂。
下课铃声响起。
教室里喧闹起来,同学们蜂拥而上查看座位表,没被分到心仪位置和同桌的,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
关禾茉看完座位表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喜悦。
她望向正在改单词的余夜霜:“班长,换座位后我还是坐在你前面呢,到时候就请多多关照啦!”
闻言,余夜霜放下手中的笔,转身面向关禾茉,神色认真做出握手姿势。周身的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如晨雾般消散,露出温柔的笑:“你好,关禾茉,请多指教。”
关禾茉一愣,下意识回握住对方。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初春的柳枝在风中轻摆,窥见了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生机。
这一刻在她记忆里定格成永恒,成为往后多年里,她对余夜霜不变的印象。
而愣在那一抹温柔里的,还有后排一直关注着余夜霜的拓念来。
他怔怔地望着余夜霜的侧脸,仿佛看见了自家姐姐们温婉柔和的笑容。
今天见到余夜霜之后,就莫名想靠近这个人,难道是觉得他像姐姐们吗?
拓念来困惑不已。
可姐姐们的温柔像春日里永不枯竭的暖阳;而余夜霜的温柔却像是海面上一隅的冰山,偶尔才会融下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后,依然刺骨。
拓念来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这个矛盾的认知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
正跟前排朋友聊天的关禾茉,第n次感觉到一抹凌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望去,是路飞光——那个半天之内就成为女生们热议焦点的男生。此刻望着她的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显然不带半分善意。
她索性也明目张胆地开始打量路飞光。
倒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看到前排的好朋友因分到与他同桌而闪烁的眼神,让关禾茉若有所思。
*
距离二晚下课只剩十二分钟。教室里已有人按捺不住,频频朝余夜霜这边张望。
余夜霜稳坐如山,直到距最后十分钟剩五秒才起身宣布换座。
他的新位置在第四列倒数第二排,同桌是张重重。
张重重自从课间看到座位表就开始坐立不安。
想起下午在宿舍的尴尬,他几乎窒息。
自卑与怯懦是他最熟悉的情绪,可当余夜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烧得他语言系统紊乱,失去思考能力。
他不明白。
明明大家都是特招生,他成绩也不差。
为什么被被余夜霜那双沉静的眼睛注视时,比过去听到最恶劣的嘲讽更让他无地自容。
就像现在,即使余夜霜连眼神都没给他半分,他仍觉得靠近余夜霜的半边身体像被三昧真火烧着,将他的精神意志都化为了灰烬。
*
“请大家走之前把椅子倒扣在桌面上。”任赢站在讲台上发号施令。
是的,他就是卫生委员。
说来也是巧。
今天跟余夜霜有过交集的三人,都成了班委留下值日,除了师雅桉——担任学委的女生,她还恰好是路飞光的新同桌。
余夜霜合上笔盖,走向卫生角,从工具箱拿出抹布和扫帚,先擦净黑板,而后开始扫地。
作为体育委员的拓念来凑过来想接过余夜霜手里的扫帚,却被躲开。
余夜霜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箱子里还有,抢什么?
地刚扫完,路飞光就已经拿着簸箕蹲在他堆好的垃圾前了。
余夜霜只能就着他手里的工具扫入垃圾,转身想去拿垃圾桶时,却被路飞光先一步提走。
他又去拿拖把,结果被拓念来和任赢一人拿走一把。
行……那他去洗抹布总可以了吧。
“我陪你去水房吧。”一直坐着的学委突然走近,圆溜溜的眼睛却看得余夜霜莫名发渗。
他迅速夺回路飞光手中的垃圾桶,将抹布塞给对方:“你们一起去吧。”
*
走廊上,路飞光很快追了出来。他强势地夺回垃圾桶:“我先陪你去,然后——”
“谢谢,但真的不需要。”话没说完,就被余夜霜打断。
路飞光沉默着将垃圾桶换到拿着抹布的手中,空出的手臂横亘在余夜霜身前。
冷白的灯光下,路飞光的表情晦暗不明。
“如果是因为擅自给你带东西冒犯了你,我道歉。”嘴上这么说,行为却更进一步。
路飞光朗目发暗,目光如锁定猎物的猛兽,却耐心地发出如诱惑般地低喃:“但我希望你能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对我。”
余夜霜被迫后退,脊背抵上走廊矮墙。他抬眼直视对方:“我没有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
从这个角度,路飞光能看见余夜霜精致的鼻尖和下颌线。
“我怎么样对你,取决于你怎么样对我。”余夜霜微微昂首,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层的黑墨般的阴影,“如果你想让我对你一视同仁,很简单,请不要再对我做任何自以为的友好行为。”
那张漂亮的嘴巴此刻正抿成一道倔强的弧线,总是平静无波的淡金色眼眸里,此刻闪着冷光。
恍惚间,路飞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掉进了余夜霜的浓密的羽睫之中。
他沿着余夜霜纤长的睫羽漫步,发现这道风景线比仲夏的黑夜还要深邃;当他再随着风飘荡,想透过对方轻颤的眼睑向这双俏眼内窥视时——
却只看见一轮孤独的明月,低映在漆黑的湖面。
路飞光收回阻拦的手臂,任由余夜霜擦肩而过。
他望着那道背影,第一次体会到主动示好被拒绝的滋味。
*
余夜霜冷着脸,拒绝了拓念来一起回宿舍的提议,独自走向宿舍楼。
宿舍楼下,他遇到了从宿舍检查完的高玲,对方看到他后询问:“换座位还顺利吗?”
“一切正常。”
高玲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宿舍有新调来的同学,好好相处。”末了又补上一句,“以你的性格,我相信应该不会跟同学发生任何冲突。”
余夜霜在心里一梗——他们才见面第一天。
这其实不是对他的夸奖,而是要求。
*
推开宿舍门,映入眼帘的是散落一地的行李。
李愁好整以暇地靠在床边,见到他便扬起胜利般的笑容:“我说过会再见的。”
余夜霜跨过满地杂物,无视旁边的动静,确认卫生间无人后,拎着东西进去,门被重重摔上的声响在宿舍回荡。
李愁依旧保持着笑容,走向正在做题的张重重。他俯身拍上对方瞬间绷紧的肩膀,笑意不达眼底:“换张床位?”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
推开浴室门时,原本散落的物品已整齐收在二号床边。
张重重如受罚般杵在对面的三号床前,脑袋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余夜霜没有吹头发,湿/漉漉的黑发自然垂落,发梢还滴着水珠。随意搭在头上的黑毛巾像对耷拉的兔耳朵,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白色棉T恤被水汽蒸得微微透明,亚麻长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胯间,整个人难得透出几分柔软。
李愁到嘴边的话一下噎住——此刻的余夜霜被热气蒸散了周身那股冷雾缭绕的气场,像一团柔化的水雾,让人不忍惊扰。
*
余夜霜对宿舍里诡异的气氛不太在意。
他坐在书桌前,用学校配发的手机登录校资源库。
华林斥巨资搭建的这个平台汇集了海量学习资料,从历年真题到各材料一应俱全。学校还给各年级配有专门的打印室,登录学号就可以打印账号里收藏的资料。
他挑着收藏了几套校外买来的英语模拟题——这门从初中起就让他倾注双倍努力的学科,必须继续保持优势。
23:45分,余夜霜放下笔,发根仍带着些许湿意,他随手用毛巾又擦拭几下。
张重重已经躺下;李愁见他起身,立即关灯上/床。宿舍里只剩另一位B班学生还纹丝不动。
余夜霜刚攀上梯子,对方突然开口:“不用留大灯。”
于是他又走回门边关掉宿舍灯,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唯有四号床位透出微弱光亮。
“楼悉。”李愁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刺耳,“你让别人关灯,自己的台灯倒是亮得理直气壮?”其实那点光亮根本微不足道,他只是不爽对方使唤余夜霜的语气。
“宿舍规定12点熄灯。”楼悉冷静回应,甚至还带着点不屑,“你需要我把大灯重新打开吗?”
强硬的态度让李愁炸了个哑炮。
23:58分,最后一点光源也消失,宿舍彻底陷入安静。
余夜霜的耳机里,老师正在赏析李白的诗句。
她讲:“‘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这何尝不是在说一种希望和勇气。”
余夜霜感受着头发压在枕面传来的湿意,叹息无声地落在枕畔。
*
星期一
余夜霜刚进教室,就被高玲安排了任务。
带本班男生去图书馆库房领教材。
当他往返第三趟时,撞见几个男生冲张重重不满地嚷:“我们来回跑两趟了,你一科都磨磨蹭蹭没搬完,偷什么懒呢?”
张重重抱的是最厚的校编教材,所以他计划分了两次拿。
现在被气势汹汹的男生找茬,只能低下头不说话。
余夜霜一言不发地穿过他们,拿起剩下的最后两摞书,利落地转身离开。
张重重看准机会,急忙跟着余夜霜走出去。
路上,他正绞尽脑汁想向余夜霜道谢,却迎面撞上了还准备往库房去的路飞光。
路飞光不由分说拿过余夜霜怀中的两摞书,转头询问张重重:“库房还有书吗?”
得到否定答复后,对方自然而然地上前与余夜霜并肩而行,两人都没说话,步伐却默契地加快,没多久就将张重重抛在身后。
张重重盯着两人渐远的背影,脸色发青,指节在书脊上抠出几道白痕。
现在只想当朋友,以后就会咬牙切齿骂自己为什么当初只想到当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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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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