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见了一股很苦的味道，只是闻见就叫人不自觉喉咙发紧，这味道带着些草木气息。
还没有睁开眼，声音就先一步传来，眼皮也泻进来模模糊糊的光线，她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别什么人都往我这里送，我没那么多善心，开医馆是为了挣钱的。”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那碗极其苦的药被她拿起来，就要往女孩嘴里灌。
“——是是是。”另一人应着，声音听着很苍老，总带着些漫不经心感，“医药费算我这，以后有钱了就还上。”
女人啧了一声，灌药的手更加失了柔和，“等你有钱？从我记事起你就没有这个时候，前几天的饭钱你还没还我呢。”
药水流入喉咙，温热的途经唇舌。凤七骤然清醒，咳嗽着抗拒着咽下嘴里的药。她吐了几口，女人就眼疾手快地将药碗拿回来，肉疼地说，“这药贵得很。”
她顺着声音抬起头，先是看见青瓷碗上的花纹，再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离得近些的女人约莫四十岁，眉心有一道深深的壑，面容普通，气势却沉和，叫人很难忘记。她身后的人则稍有些不同。
女孩刚看见那个老者时微微停顿了一秒。她很老了，带着厚重的暮气，像是会侵吞所有光亮的海。平静衰败的连视线也会被吸进去。
“醒得比我想象的快。”那女人开口，富有亲和力地弯下腰和她平视，问她，“几岁啦？家住在哪里还有印象吗？”
嘴里药的味道还没散干净，苦得她舌根发麻，她已经咽下去了不少，没有出事，所以伸出手，从女人手上接过了碗，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七岁。”
带有草木气息的苦味一瞬间就萦满鼻腔。她垂下眼睛去看手上的碗，深红色的汤药上还泛着热气腾腾的水雾，女孩不动声色地嗅了一下，才喝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不明显的注视人，只像是兽类藏在暗处的打量。
“孩子，你家里人呢？”缪址青又问。
她从没有这部分的印象。女孩低垂下眼睛，“没有。”
听见这回答，缪址青顿了顿，随后拿回已经空了的碗，走时对老人说，”老瞎子，看着点这孩子，我出去一趟。”
被她叫做老瞎子的老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随后拎着一个破布袋子，自顾自地坐到桌前。
她走时不见任何滞涩，从走到桌前并坐下的动作一气呵成，若那个女人没说，她不会认为这老人是个瞎子。而凤七则观察了她一会，突兀开口，“你看得见？”
她没有礼貌这个概念，也不在意是否会伤害到别人，心里想什么就问了什么。
老人抬了抬眼皮，往声响发出的位置一偏头，“看”向她笑了笑，“瞎了八十多年了，做到这点很简单。”
她似乎有些得意，爽朗地扬起花白的眉，脸上堆叠的皱纹却往下坠着，女孩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灰色的，没有焦点的眼睛，像是一潭无任何波动的死水。
女孩又不说话了，垂下头在腰带里找了找七霜珠。
这颗珠子已经在碎裂的边缘了，因此她拿时十分小心。珠子却比她想象的顽强一些，随着她从上面坠落下来也没有多出些裂痕，被捏在指尖时还微微发着亮，在上头烛火的映照下也不显得暗。
从她跳下来之前，到现在，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见陌霜说话了。她有些担心她。
她闭上眼睛，沉下意识——却没有看见属于灵力的光点。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灵力真的在坠落的过程中散完了，一点都没有剩下。
灵力对她而言的用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在七霜珠上，好让她去师尊所在的地方。所以她没有很失落……或者说，只有一点失落。
她记着陌霜说过的另一个方法，用尖利的犬齿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新鲜的血气有一瞬间盖过了沉沉的药味。
鲜红的血珠滚滚从空中滴下，女孩掐着发白的指头，眼前又浮现出黑沉沉的影，她晕眩了一瞬，再次睁开眼，却没有到达另一个地方。
“你在做什么？”老人似乎有些好奇，微微侧过了头，分明看不见，但她似乎总喜欢面朝别人再开口。
她似乎并不把她当作一个孩童。女孩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点，因为她和另一个女人对待她的态度完全不同——与岁肆的态度也不同，并不带着循循善诱的轻哄，而是随意的，好奇的询问。
她对于这些总是很敏锐。
凤七眼前的黑已经散开了，视野清明，能看见烛火照下来昏黄的光，但她不打算回答老人的问题，沉默以对。
“真没礼貌。”老人嘟囔一声，站起身来，她站起来时手撑了一下桌子，像是有些费力似得，骨头也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总是这种轻微的时刻，她才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缓慢地走了两步，像是坐久了骨头疼，“这个总可以告诉我吧。”
女孩捏着珠子，隔了一会才回答，“凤七。我叫凤七。”
“程次一，你也可以叫我老程。”
人老了之后反而很喜欢这个伴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字，仿佛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就多一个人会在死后念起她。
门被推开了。随着轻响，雨水裹着尘土的气息杂糅着扑来，还有一小股温温热热的风。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
缪址青身上的外袍上点上了时重时浅的不一色块，是雨水晕开的痕迹，看了眼外边，小雨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地上。
她关上门，“这雨下得真突然。出门的时候还晴空万里的。”
老人笑起来，像是想要打趣几句，就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
她看不见，顺着声响转过头，问看得见的缪址青，“这小孩怎么了？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缪址青也看过去，发现女孩捂着嘴，竭力压住咳嗽，指缝里却流出了血。她咳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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