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為什麼這樣的劇情極不合理?
首先,米奇科、梅古米與阿蘇卡三人,從背景、風格、性格到生活圈全都南轅北轍。米奇科是那種獨居又脆弱、彷彿隨時會消失在社會縫隙中的人;梅古米則是幹練又強勢,職場鐵娘子般的存在;至於阿蘇卡,則是典型的擅長謀略的領導人。這三種性格的人要互相認識?那還不如說獅子、刺蝟與章魚一起開早餐會議來得更可信。
而且從邏輯上說,如果她們三人並不認識,卻不約而同叫來同一位維修人員——那得是什麼樣的命運疊加?先不提這個城市有數百家維修公司,單單伊希卡瓦電影廠設定裡的那間維修服務公司,每天派出的員工都是隨機指派。根據公司守則,技術人員的照片並不會提供給客戶挑選,為的是保護員工隱私與防止性別或外貌歧視。因此,就算三人真的不約而同約了維修時間,也極難同時遇上同一人,更何況是同時到達同一地點?
退一步來說,就算三人是舊識,彼此通過社群平台、聯絡電話等等,成功聯絡並約在同一天召喚同一個維修人員,光是這樣的劇情設定,就足以被每一家維修公司貼入「不服務黑名單」名單了。因為這根本觸犯了基本職業倫理的紅線——維修人員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保護客戶隱私,嚴格禁止對外洩漏服務內容、客戶資訊以及「遇過誰」。
而這場戲要呈現的,偏偏就是三個女人聯手,針對一個毫無防備的男人展開一場極度戲劇化的「處理行動」。
這也突顯出伊希卡瓦電影廠某種極具實用性的「性別資源編組策略」——女演員遠多於男演員的情況下,若要讓所有人都能有作品參與,那麼「一男對多女」幾乎成了唯一選項。
簡單來說,目前電影廠的狀況是:拍攝網路電影的男性演員只有五人,米雅莫托·利庫托、薩卡伊·利茨、帕爾克·茵-揚、韓文憲、諸葛梁,而女性演員——就算不列入偶爾參與演出的阿米娜塔·查奧瑞、不固定演出但有投資背景的卡特琳娜·岡茨,以及身兼數職、劇本主導與拍攝皆參與的執行長伊希卡瓦·阿蘇卡,光是主要演員就多達十五人。
若照傳統戲劇配比來做,每部戲一對一或一對二,那麼就有超過半數的女性演員必須等待下一輪機會或長時間空窗。
而這樣的等待,在網路電影這種快速產出、高頻更新的生產模式裡,是完全不被允許的。要讓頻道穩定輸出、演員不流失、投資人能看到循環資金,那麼每個演員就必須「持續有戲演」,即便劇情是幻想、甚至接近荒謬,也無所謂。
因此,一男對多女的配置就成了不可逆的潮流,無論故事多麼天方夜譚,都得想辦法拍下去。這也直接造成伊希卡瓦網路電影的另一個特色:女性聯手對抗男性、或者女性聯手施展力量的情節,在其中遠比傳統戲劇更為常見,甚至成了一種內部默契的創作手法。
而這樣的編排也順理成章地導向某種劇情慣例:當男人欺負女人,最終總會被幾個女性角色聯手反擊,形成某種象徵正義的「女力逆襲」;而當劇情是女人欺負男人?那也就欺負了,觀眾還得被鼓勵去品味其中的「隱喻」與「社會批判」。
諸葛梁在這樣的體系下,既是主角也是犧牲品。他是每場戲的軸心人物,卻幾乎沒有真正掌控過局勢。他的角色在每一次的「修理派遣」中,不是遭遇飢渴、就是被誤導,要不就是陷入情境而不得脫身。戲外的他是軍事企業的兼職職員,戲內的他則是永遠不知自己要被修理還是被陷害的「工具人」。
這樣的情境雖然荒誕,但在伊希卡瓦電影廠的運作邏輯中,卻成了一種自洽的劇場現實:只要能拍、只要能播、只要能讓所有人維持曝光率,邏輯可以被壓縮,現實可以被折疊,而不可能的邂逅,也能被拍成「第四場戲」。
準備開機了。蔻梅將再次被叫上那扇通往混亂與幽默的門。他的工具箱還在,汗水還沒乾,只是這次,他將面對三個不同性格言、但目標一致的女人——米奇科、梅古米、阿蘇卡。
而這一切,都只因為:「我們的男演員太少了。」
「各單位就位,準備第四場戲!」莫瑞塔·蔻吉若的聲音透過對講機響徹棚內,即刻宣告網路電影 IASH-010 的最終章節正式開拍。
燈光漸起,場景設在蔻梅下班回家後的公寓。門口只有一盞昏黃的走廊燈,他靠著鑰匙孔微微探出頭,門縫間透出室內的柔和燈光。
「咚、咚、咚——」
又是一陣堅定卻帶著節奏的敲門聲。蔻梅放下公事包,深吸一口氣,按下門禁電子鎖,門緩緩推開。
映入眼簾的,是三道身影並排而立——卡瓦諾·梅古米、弗吉塔·米奇科、伊希卡瓦·阿蘇卡。三人站在玄關,如同三隻餓狼盤踞獵場,目光如獵鷹般銳利地落在蔻梅一個纖弱身形上。
梅古米率先開口,聲音低沉卻十分清晰:「蔻梅,我們想來『拜訪』一下。」
米奇科嬌聲附和:「是啊,聽說你很會……檢查家電的故障嘛?」
阿蘇卡則用那宛如指揮官般的語氣說道:「希望你有空……不然我們可走不開。」
蔻梅手握門把,顫抖地說道:「這……太突然了,妳們……來有事嗎?我……我今天工作到很晚,真的好累……」
梅古米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直接跨步進門,語氣裡隱含壓迫:「我們這次不是修電器,你累?那就讓我們……來幫你放鬆。」
米奇科撐開門狹小空間,嬌聲說:「別怕,我只是想跟你談談……很深入的談。」
阿蘇卡拿出手機,微微晃動螢幕光芒:「我這裡有紀錄……你最近的所有行程,都在我的掌握中。」
蔻梅後退一步,聲音顫抖:「求求妳們……不要這樣,我真的只是想回家休息……」
梅古米冷笑:「家?這裡就是家了,不是嗎?既然你天天跑進跑出,不如就在這裡……陪我們玩玩。」
米奇科揚起下巴:「我最需要的,就是夜晚有人陪在身邊……」
阿蘇卡佇在中央,雙臂微張,如同無形牢籠的門框:「來吧,蔻梅。」
蔻梅緊握門框,艱難說道:「我……我真的累了……」
梅古米不容拒絕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手勁堅定:「別自找藉口,我們已經等很久了。」
米奇科則從後方圍堵過來,笑容中透出一絲饑渴:「沒錯,你就是今晚的……主角。」
阿蘇卡向蔻梅靠近一步,目光冰冷:「關上門,我們要的是完整的……演出。」
蔻梅無路可逃,只能被三人牽引進屋,門在身後重重關上,將走廊的燈光與外界的可能性全數隔絕。
接下來是最後的動作戲,那真是:
列車往來三隧道,幽深洞口幾番遊。
影沒光還山背後,忽見忽藏蹤跡留。
千巖萬壑皆震動,大地無端自顫抖。
三峰頂上風雲聚,忽聞驚天一聲吼。
列車火炮昂然起,初發砲彈如奔獸。
旋即重裝鳴鏑後,再出龍口吞星斗。
終擊三發撼神州,雷霆萬鈞力道遒。
威力可敵億騎奔,金戈鐵馬氣吞牛。
砲彈盈倉猶未盡,可憐黑煤已難求。
巨釜湯沸煙塵滾,清水涓滴漸稀有。
四十多分鐘之後,蔻吉若透過對講機提示:「鏡頭對準蔻梅!」
隨後後鏡頭定格在諸葛梁扮演的蔻梅臉上,滿是無助與委屈的表情,鏡頭持續拍攝十秒鐘。
「……好,然後是最後一個鏡頭。」蔻吉若又道。
鏡頭迅速轉向梅古米、米奇科、阿蘇卡三人,她們面帶不同程度的滿足神情,眼中彷彿映出一場勝利的慶典,緩緩定格十秒。
「停!」蔻吉若大聲一喝,宣布第四場戲正式結束,全場響起短暫而有力的掌聲。
燈光迅速變暗,幕後人員開始移除布景,聲音漸起,是道具人員的搬卸聲、導演助理的對話聲,還有監製在遠處交換的意見。
這場戲,終於到了尾聲。後期組將拿到這批素材,進行調光、剪接、配樂與音效製作,為了呈現最荒誕卻令人惶惑的視覺體驗。
諸葛梁將道具衣物換回自己的便服,輕輕按摩著因連續拍攝而有些痠軟的肩膀,步出片場時,太陽早已落下,霓虹燈下的巷道泛著微微的霧氣。他並沒有直接搭車離開,而是繞行一圈繞到隔壁棚區,打聲招呼後才離去,這是他的習慣——每完成一部作品,他都會安靜地在場內走一圈,好像這樣才真正從角色的情境中抽離。
回到住處已是傍晚六點多,諸葛梁倒在沙發上,手機上的通知聲接連響起,他點開訊息,果然,明天的劇本已經傳來了。
這回的編組換了三位新女演員。瑪塔摩托·卡琳、希拉塔·齊希蘿、瓦塔納貝·阿雅哈——三個名字都是近期招募的新人。諸葛梁拿著平板快速瀏覽劇本的第一頁,很快就理解了設定:又是一齣「群狼圍獵」的俗套劇情。
對他而言,這樣的角色扮演反而是最不需要消耗精神的。他扮演的仍是那個帶有某種模糊背景的成年男性角色,無論是老師、社區志工、還是兼職技術工人,只要能讓女演員們圍繞著他設計橋段即可。
他看著劇本角落的備註:「目標定位:網路平台熱點;演員互動須自然;壓力不在諸葛梁。」
諸葛梁關掉平板,嘴角微微翹起。他其實不討厭這種安排,畢竟他不是演藝科班出身,也不是真正立志做演員的人。他只是把這一切當成一份兼職工作——有點體力消耗,有點劇情腦力,但整體節奏掌握在他自己的應對裡,不會太難,也不會太累。
這樣的生活,在他目前的年紀與身份來說,正好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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