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彬被两名小太监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带离了那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当他踉跄着跨过那扇隔开天威与尘微的朱红门槛时,室外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般泼面而来,激得他浑身一颤,本就昏沉的头脑却因此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李德全跟在后面,一张老脸皱得像颗风干的核桃,眼神复杂地扫过秦彬摇摇欲坠的背影。陛下最后那句“找个太医看看”,如同一声闷雷,至今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给一个戴罪之身、贱籍奴仆请太医?这简直是破了天荒!他伺候陛下这些年,深知这位年轻帝王绝非心慈手软之辈,尤其对秦家相关之人,更是手段酷烈。今日这般反常,究竟是何用意?
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玩腻了,换了种更迂回的法子折磨?还是……真的起了什么别样心思?
李德全不敢细想,只觉得脊背发凉。
他快走几步,越过秦彬,对那两个小太监尖声吩咐:“没听见陛下的话吗?先扶他回耳房歇着!咱家这就去太医署传话!”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颐指气使,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毒,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谨慎。
耳房依旧寒冷破败,但与养心殿内那无形的压力相比,这里反倒成了可以短暂喘息的方寸之地。
秦彬被安置在硬邦邦的板铺上,浑身脱力,像一摊烂泥。高烧依旧肆虐,冷热交替的感觉让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置火炉。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那颗悬在半空、无所依归的心。
周澹然最后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句听不出喜怒的“你倒是看得仔细”,以及石破天惊的“找个太医看看”,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他看不透那位年轻帝王究竟想做什么。
是欣赏?不可能,秦家是陛下心头逆鳞。
是试探?那这份试探的代价和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自己指出奏疏漏洞的行为,非但没有引来杀身之祸,反而……触动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心惊肉跳。他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无论陛下有何图谋,只有保住性命,才有一线生机。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云舒给的那个小陶罐,里面还剩一点底子的冰冷药汁,他仰头喝下,又掰了一小块硬馍,机械地咀嚼着,努力补充着体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耳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李德全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那人神色拘谨,目光低垂,不敢四处乱看,正是太医署的一位寻常医官,姓王。
“王太医,就是他了。”李德全指了指板铺上的秦彬,语气不冷不热,“陛下仁厚,念其病体沉重,特旨恩典,你仔细瞧瞧,开些方子。”
王太医连忙躬身应“是”,上前几步,在板铺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他先是看了看秦彬的脸色,又示意他伸出手腕诊脉。
指尖搭上那滚烫而腕骨突出的手腕,王太医的眉头微微蹙起。这脉象浮紧而数,是典型的风寒入里、邪热炽盛之象,加之气血亏虚,病势着实不轻。他偷偷抬眼觑了觑秦彬苍白憔悴的面容,以及身上那件标识着罪奴身份的赭色破旧衣衫,心中暗暗诧异。
陛下竟会为这样一个罪奴特意传召太医?
心中虽有疑虑,王太医手上却不敢怠慢。他仔细诊了脉,又问了秦彬几句症状(诸如是否头痛、畏寒、咳嗽等),秦彬皆以简短的词语或点头摇头应答。
“此乃风寒重症,邪热壅肺。”王太医收回手,对李德全道,“需及时解表散寒,清热化痰。下官这就开个方子。”
李德全嗯了一声,道:“尽快。用了药,若有好转,咱家也好向陛下回话。”
他特意强调了“向陛下回话”几个字,像是在提醒王太医,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这番举动是奉了皇命。
王太医不敢多言,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就着昏暗的光线,写下一张药方。
无非是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等常见药材,但剂量拿捏得颇为谨慎。写完后,他双手递给李德全过目。
李德全草草扫了一眼,他虽不通医理,但宫中规矩是懂的。他点了点头:“嗯,去吧,按方抓药,煎好了送来。”
王太医应声退下。
李德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闭目蹙眉、似乎极不舒服的秦彬,眼神闪烁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也转身离开了。
耳房里重归寂静。秦彬躺在板铺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
太医的到来,并未带来多少安心,反而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诡异。陛下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不仅在他心中激起波澜,恐怕也会在这深宫之中,引来无数猜测和暗流。
他想起那份关于黄河水患的奏折,想起自己鬼使神差指出的那些漏洞。
是因为这个吗?陛下看重的,是他可能还有的这点“用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份“用处”,是福是祸?是能暂时保全性命的护身符,还是将他推向更危险境地的催命符?
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在这高烧的混沌与清醒的警惕中,等待着那碗不知何时会送来的汤药,等待着命运下一次不可预知的转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又一个漫长的宫廷之夜,即将降临。
养心殿东暖阁内,鎏金香炉里的龙涎香即将燃尽,只剩下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婷婷,似有若无。
周澹然批阅完了最后一份奏章,将朱笔搁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尖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殿内烛火通明,将他年轻俊美的侧脸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青影,遮掩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然而,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
秦彬。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不是作为叛国罪臣之子,不是作为可以随意折辱的贱奴,而是作为……一个刚刚在他面前,展现出了惊人洞察力和……某种近乎本能的责任感的人。
那份河南水患的奏折,他初看时便觉不妥,但政务繁杂,怒火攻心之下,并未立刻深究。
而秦彬,一个病得几乎站立不稳、自身难保的罪奴,却在那样的情况下,一眼看出了最关键的数字矛盾和逻辑漏洞。
尤其是那个被洪水隔断的“杨家坳”,连他乍看之下都忽略了,秦彬却精准地指了出来。
这需要何等的敏锐?何等的冷静?以及对民生政务何等的……熟悉?
周澹然自幼聪慧,登基后更是勤勉,自认对朝政掌控力极强。他习惯于臣子们的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是各怀鬼胎、勾心斗角。
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一个被他踩在泥泞里、时刻面临着生死威胁的人,竟然会在那种场合,抛开自身的恐惧和处境,去关注一份与己无关的赈灾方案?
这不合常理。完全不合常理。
他想起之前对秦彬的种种折辱:掖庭的苦役,诏狱的刑罚,雨夜罚跪……每一次,他都期待着看到秦彬崩溃、求饶、或者至少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然而,他看到的,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坚韧,是骨子里难以磨灭的清冷孤高,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极快掩去的、类似于……怜悯?还是不屑?
对,就是那种眼神。
在他斥责官员无能、祸害百姓时,秦彬抬眼的那一瞬,眼神里除了警惕,似乎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于……惋惜?或者是对他这位帝王只知道发怒却未能明察的……一丝不以为然?
这个念头让周澹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被冒犯。他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一个罪奴,凭什么敢有这种情绪?
可是,另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是一种好奇,一种探究欲。他想知道,这具看似脆弱不堪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那份在绝境中依然能保持敏锐和某种原则性的坚韧,究竟从何而来?
秦岳,那个他印象中深沉难测、最终被他以叛国罪处决的枢密使,真的培养出了一个如此……矛盾的儿子吗?
叛国案……那桩他登基之初,用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巩固权力的铁案……真的是铁板一块,毫无瑕疵吗?
陆承恩当年呈上的证据,确实环环相扣,人证物证俱在。但有些细节,如今细细想来,似乎也过于“完美”了些……
周澹然猛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
不,他不能怀疑自己。
帝王一旦露出疑隙,便是动摇国本之始。秦岳必须是有罪的,秦家必须是该死的。
否则,他当年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话。
可是,秦彬……这个意外的变数,又该如何处置?
杀了他?易如反掌。
但似乎……有些可惜了。
那种罕见的才能,那种在泥泞中依然不肯完全泯灭的“东西”,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一把双刃剑,毁掉固然简单,但若能掌控在手,或许……另有用处?
“掌控……”周澹然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是的,彻底的征服,不仅仅是□□的摧毁,更是精神的驾驭。
让这个骄傲的、坚韧的、甚至可能心怀叵测的灵魂,最终为他所用,岂不是比单纯地折磨至死,更有趣,也更符合他的性格?
这个想法,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簇火苗,开始在他心中蔓延。他需要重新评估秦彬的价值,也需要调整对待他的策略。
之前的□□折磨和精神打压,似乎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可能激起了对方更深的抵抗。
或许,该换一种方式了?
一种更缓慢、更精细、也更危险的方式……比如,给予一丝看似希望的微光,然后看着他在这微光中挣扎、彷徨,最终……主动走进自己编织的罗网?
“李德全。”周澹然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突兀。
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李德全连忙上前:“奴才在。”
“秦彬那边,太医看过了?”周澹然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王太医已经诊过脉,说是风寒重症,邪热壅肺,已经开了方子去煎药了。”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周澹然“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半晌,才淡淡道:“既如此,让他好好养着。养心殿的差事,暂且免了。等他病好了……再说。”
“嗻。”李德全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免了差事?这到底是恩典还是另一种冷落?他不敢多问,只能躬身应下。
周澹然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李德全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殿内又只剩下周澹然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
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龙涎香气。窗外,月色清冷,积雪未融,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肃杀的银辉之中。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低矮的、属于下人居住的宫苑方向,那里灯火零星,与帝居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
秦彬就在其中的某一间陋室里,与病痛和未知的命运抗争。
周澹然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冷酷,有算计,有掌控一切的自信,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兴趣”的火花。
游戏,才刚刚开始。
秦彬在耳房中昏沉地躺着,时睡时醒。
高烧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潮汐,时而将他推向滚烫的意识模糊的岸边,时而又将他拉回冰冷而清醒的深渊。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般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不是李德全或那些小太监粗鲁的脚步声,而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犹豫。
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率先飘了进来。
又是云舒。
她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还有一小碟蜜饯。
她的小脸被寒气冻得通红,眼神里却满是关切和担忧。
“公子,”她快步走到板铺前,将托盘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伸手探了探秦彬的额头,触手依旧滚烫,但似乎比之前稍微降下去一点点,“药煎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秦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云舒连忙扶住他,将一个破旧的靠垫垫在他身后,然后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吹着气,试图让药凉得快一些。
“是太医署送来的药。”
云舒低声解释着,像是在安慰秦彬,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李总管吩咐的,说是……说是陛下的恩典。”
她说出“恩典”两个字时,声音有些不自然的迟疑。皇帝的恩典,对这深宫里的底层人来说,往往伴随着未知的恐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