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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暗涌

秦彬看着那碗深褐色、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心中五味杂陈。

这碗药,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暗藏杀机。

但他没有选择。不喝,病重而死;喝了,或许有一线生机,或许死得更快。他看了一眼云舒那双清澈而担忧的眼睛,最终,还是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药汁极其苦涩,难以入口。秦彬皱紧眉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一口一口地将药咽了下去。

每喝一口,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袋。云舒在一旁看得心疼,等他喝完药,连忙将那颗蜜饯递到他嘴边。

秦彬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蜜饯的甜,化解不了心中的苦,反而会显得矫情。

他靠在垫子上,微微喘息着,感受着药力在体内慢慢化开,带来一阵阵忽冷忽热的感觉。

“公子,您感觉好些了吗?”云舒守在一旁,小声问道。

秦彬勉强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多谢……你。”

云舒摇摇头,眼圈又红了:“公子别这么说……只要您能好起来就好。”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后怕,“公子,您昨日在养心殿……可真是吓死我了。我听说……听说您差点打翻了砚台,还……还说了奏折的事?”

秦彬闭上眼,点了点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以后……可千万要小心啊,”云舒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他……心思太难测了。这次是运气好,下次万一……”她不敢再说下去。

秦彬何尝不知。君恩似水,反复无常。今日的“恩典”,或许就是明日问罪的由头。

但他又能如何?

在这宫墙之内,他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只能被动地承受一切。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却又有一丝不甘湮灭的坚韧,“我会……小心。”

云舒看着他苍白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敬佩。她不知道这位曾经名满京华的公子,是如何在经历了家破人亡、沦为贱奴的巨大变故后,还能保持这样一份内在的骨气。

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能开眼,给这位苦命的公子一条生路。

她又陪了秦彬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喝了药后没有出现什么剧烈的不良反应,才收拾好药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耳房里再次剩下秦彬一人。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无论这碗药是良药还是毒药,无论皇帝的“恩典”是福是祸,他都必须撑下去。为了心中那未曾熄灭的火焰,为了那遥不可及却必须追寻的真相。

窗外的月色,透过破旧的窗纸,洒下清冷的光辉。在这片光辉中,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舔舐着伤口,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秦彬病倒并被皇帝特旨延医用药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也在深宫这潭暗流涌动的水中,激起了层层不易察觉的涟漪。

最先感受到这涟漪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李德全和其手下的太监们。李德全对皇帝的态度愈发琢磨不透,对待秦彬,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改善待遇,但那些刻意刁难和折辱,却无形中收敛了许多。

送饭的小太监不再克扣得那么厉害,偶尔甚至能看到一点油腥;分配的活计,在秦彬病未痊愈前,也暂时搁置了。这种变化细微而隐蔽,却足以让敏感的人察觉到风向的微妙转变。

然而,这种转变并非所有人都乐见。锦衣卫指挥使陆承恩在得知消息后,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在值房内来回踱步,飞鱼服的袍角带起一阵冷风。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对着心腹下属,声音冷得像冰,“对一个罪奴如此‘关怀备至’?难道忘了秦岳是如何死的吗?!”

下属垂首不敢答话。

陆承恩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秦彬必须死。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陛下如今心思难测,万一哪天被这小子蛊惑,旧事重提,你我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指挥使,陛下既然开了金口,我们若是暗中下手,恐怕……”下属迟疑道。

“明着来自然不行!”陆承恩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要一个人死,方法多的是!一场‘意外’,一次‘旧伤复发’,或者……等他病‘好’了,总有办法让他重新犯错!李德全那个老狐狸,想必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给我把秦彬盯死了!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要一清二楚!还有,查查那个给他看病的王太医,底子是否干净!”

“是!”下属领命而去。

陆承恩走到窗边,看着皇城方向,拳头紧紧握起。秦彬,就像一根扎在他肉里的刺,必须尽快拔除!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地位和性命的存在,都不能留!

与此同时,瑞王府的暖阁内,瑞王周沐宸也收到了宫里的消息。

他正在与一位清客对弈,闻言,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落下。

“哦?陛下竟然给秦彬请了太医?”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王爷。据说是因为秦彬前日在养心殿侍墨时,指出了河南水患奏折中的一些疏漏,陛下……似乎并未怪罪,反而……”禀报的幕僚小心翼翼地说道。

瑞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指出了疏漏?有趣。看来咱们这位秦公子,果然是块璞玉,即便蒙尘,也难以掩盖其光华啊。”他拈起一颗棋子,在指尖把玩着,“陛下这是……惜才了?还是另有所图?”

幕僚低声道:“属下以为,陛下心思深沉,恐非单纯惜才。或许是……欲擒故纵?”

瑞王笑了笑,不置可否:“不管陛下是何用意,水既然已经开始浑了,咱们不妨再搅动一下。”

他落下棋子,吃掉对方一片黑子,缓缓道,“之前让你安排的事情,可以着手了。记住,要像春风化雨,不着痕迹。”

“属下明白。”幕僚躬身道,“会找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瑞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弈棋间的一段小插曲。

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秦彬的价值,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这把刀,若是用得好了,或许真能撬动某些看似坚固的磐石。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秦彬,对此一无所知。

他依旧在那间寒冷的耳房里,与病痛抗争着。太医的药起了作用,高烧渐渐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摆脱了那种濒死的昏沉感。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时,会靠着墙壁,望着窗棂外一方小小的天空,默默地思考着。

皇帝的意图,周围的暗流,未来的命运……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摸了摸怀中那个已经空了的、云舒送来药汁的小陶罐,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在这深宫之中,善意如同萤火,微弱却珍贵。而恶意,却如同暗夜里的毒蛇,无处不在。他必须更加小心,步步为营。

秦彬的风寒,在太医署的药物和云舒偷偷送来的些许关照下,终于渐渐好转。

持续数日的高热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咳嗽也未完全停止,但至少头脑恢复了清明,四肢也重新有了一丝力气。

这日清晨,他刚勉强喝下一点清粥,耳房的门便被推开了。来的不是送饭的小太监,而是李德全本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地位的蟒袍,脸上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淡漠。

“秦彬,陛下有旨。”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秦彬心中一紧,连忙挣扎着想要下跪接旨。

“罢了,你病体未愈,就听着吧。”李德全摆了摆手,语气说不上和善,但也谈不上恶劣,“陛下念你此次病重,特恩准你在耳房休养,暂免一切劳役。待身体康复后,再行安排差事。”

这道旨意,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免去劳役是恩典,但“再行安排差事”这几个字,却又充满了不确定性。是福是祸,依旧难料。

“罪奴……谢陛下恩典。”秦彬垂首,低声应道。

李德全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涣散,便淡淡道:“既如此,你好生将养着。每日的饭食和汤药,会有人按时送来。

记住陛下的恩德,安分守己,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罪奴明白。”秦彬恭敬地答道。

李德全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耳房的门重新关上,将外面寒冷的空气隔绝开来。

秦彬靠在板铺上,心中并无多少喜悦。皇帝的“恩典”,更像是一种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暂时的安宁,或许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风暴。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尽快恢复体力。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异常平静。每日有固定的、虽然粗粝但足以果腹的饭食送来,还有一碗按时煎好的、苦涩的汤药。没有人再来刁难他,也没有繁重的劳役。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耳房里,偶尔会在天气晴好、阳光能透过窗纸洒进一点点暖意时,慢慢走到院中,扶着墙壁站一会儿,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

他就像一颗被暂时遗忘的棋子,被搁置在棋盘安静的角落。

但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盘棋。他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的目光。有时是路过的小太监看似无意的一瞥,有时是院墙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是陆承恩的锦衣卫,还是李德全的眼线,亦或是其他势力的窥探?他分不清,也不必去分清。

他只需要保持沉默,保持警惕。

在这份诡异的平静中,秦彬的身体一点点地恢复着。苍白的面颊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咳嗽的频率也逐渐减少。

他开始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思考那份黄河水患的奏折,思考皇帝反常的态度,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那种一味隐忍、只求速死的状态,或许并非上策。皇帝似乎对他的“才能”产生了某种兴趣。

这虽然是巨大的风险,但或许……也是一线生机?如果他能够展现出一定的“价值”,是否能够换取更大的活动空间,甚至……接触到一些与当年案子相关的信息?

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危险。

无异于与虎谋皮。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像现在这样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永远没有机会查明真相,为家族昭雪。

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再次引起皇帝注意,却又不会触怒龙颜的机会。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智慧。

这一日,他照例在院中慢慢踱步,活动着有些僵直的腿脚。

阳光很好,虽然没什么温度,但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无意中看到墙角堆积的积雪下,似乎露出了一角被冻得发硬的纸张。或许是哪个小太监丢弃的废纸。

他本不欲理会,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慢慢走过去,用脚轻轻拨开积雪,将那角纸张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非常普通的毛边纸,边缘已经破损,上面似乎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什么。

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像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诗:

“雪消门外千山绿……”

字迹歪斜,墨色淡薄,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秦彬的心却猛地一跳。

这句诗本身并无特别,但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这个敏感人物活动的区域,就显得极其不寻常。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想起了大纲中提到的瑞王的“闲棋”。

这会是瑞王的人留下的信号吗?

暗示寒冬将过,生机或许就在眼前?还是陆承恩设下的又一个试探陷阱?

秦彬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他环顾四周,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纸团悄悄塞进袖中,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踱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极亮的光。静水流深,暗潮汹涌。

这深宫里的博弈,似乎因为他病中的那一次“多嘴”,而悄然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必须更加谨慎,但也必须……开始主动落子了。

他抬头,望向养心殿那巍峨的飞檐,目光沉静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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