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道格外锐利、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恶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久久地、固执地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挑衅。
秦彬无需抬头,仅凭那目光带来的如芒在背的刺痛感,便能清晰地感知到其来源——王延之子,王瑾。一个纯粹凭借父荫在朝中混了个闲职、不学无术却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
曾因在某次文人雅集上,其粗陋文才被当时风头无两的秦彬轻而易举地碾压,自此便一直怀恨在心,视秦彬为眼中钉。如今秦家倒塌,秦彬沦落至此,于王瑾而言,无疑是天赐的、可以肆意凌辱以泄私愤的良机。
宴至中酣,气氛被美酒和刻意的奉承推向了某种虚浮的**,却也使得那层掩盖着各方势力博弈的薄纱,变得更加脆弱。
酒意上头,一些平日谨小慎微、善于伪装的官员,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言语间的机锋也愈发明显。王瑾显然便是被这气氛和酒精催化得最为彻底的一个。
他几杯御赐的美酒下肚,原本还算端正的脸庞迅速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眼神变得飘忽而亢奋,那压抑已久的、对秦彬的嫉恨与如今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酒精和这特定场合的催化下,熊熊燃烧起来,再也按捺不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并未如其他官员那般走向御座向皇帝敬酒以示忠诚,反而脚步踉跄地、目标明确地朝着殿外秦彬侍立的那片阴影踱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缂丝锦袍,腰束玉带,腰间悬挂着琳琅的玉佩香囊,通身上下流光溢彩,与秦彬那身灰暗、陈旧、毫无生气的内侍服形成了宛如云泥之别的鲜明对比。
他像一只刻意开屏、炫耀羽毛的孔雀,急于在这只落入平阳的“虎”面前,展示自己看似华丽的羽翼与优越的处境。
“哟——嗬!”王瑾刻意拔高了嗓音,那声音因酒精而带着黏腻与夸张的语调,瞬间划破了殿外相对安静的氛围,吸引了附近不少官员、内侍乃至命妇的目光聚焦于此,“我当是谁在这儿杵着,跟个泥塑木雕的门神似的,煞风景得很,”
他摇着手中的泥金折扇,故作潇洒状,绕着沉默不语的秦彬走了半圈,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货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原来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曾经名动京华的秦、公、子啊!”他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拉长了音调,充满了恶意的嘲讽与戏谑。
秦彬依旧维持着垂眸敛目的姿态,如同老僧入定,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王瑾这刺耳的嗓音,都不过是过耳清风,未曾入心。
只是那握着用以仪仗、实则空无一物的拂尘木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瑾见他不答不应,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挫败感更甚,气焰反而被刺激得更加嚣张。
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发出“啪啪”的声响,继续用那令人厌烦的腔调说道:“瞧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曾经引得满城争睹的才子,即便穿着这身破布烂衫,蹲在这角落里,也难掩……嗯……这身所谓的‘傲骨’?”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刺耳,“不过,秦彬,本公子今日倒真想问问你,”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清晰听见,话语中的恶毒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直刺人心,“你说你爹当年通敌卖国,自绝于陛下,自绝于天下,是不是就因为骨头太硬,不懂得在这世上该弯腰时就得弯腰,该磕头时就得磕头啊?”
这话语太过恶毒,直指秦彬心中最深的创痛与禁忌。
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连附近原本悠扬的丝竹乐声,似乎都识趣地微弱了下去,仿佛生怕沾染上这不祥的纷争。
无数道目光,明的,暗的,好奇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于此,形成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
秦彬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血海深冤与滔天愤怒的灼热岩浆,几乎要冲破他强大的意志力,喷薄而出。
但他死死地压住了。牙齿紧紧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他不能怒,不能辩,此刻的任何反应,都是授人以柄,都可能成为压垮那根早已被折磨得紧绷至极限的命运之弦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会牵连那暗中给予他微末温暖的云舒。他必须忍,哪怕心如刀绞,哪怕万蚁噬心。
见秦彬依旧如同泥塑木雕般沉默,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王瑾自觉无趣,一股被无视的羞辱感和酒精催化的暴戾之气交织升腾。
他眼珠浑浊地一转,瞥见身旁一个小太监正端着刚斟满御酒的托盘走过,一个卑劣的念头瞬间成形。
他假意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口中发出夸张的惊呼,同时手中合拢的折扇“不小心”地朝着那小太监手中的托盘猛地一挥——
“哎呀!小心!”
伴随着惊呼,那杯斟得满满当当的、呈现出琥珀色光泽的御酒,带着浓烈醇厚的香气,脱离了杯盏的束缚,化作一道污浊的弧线,径直朝着秦彬的面门泼洒而去。
这一下变故突生,毫无征兆,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呼。一些胆小的宫女甚至下意识地掩住了口。
电光火石之间,秦彬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般被泼个正着,满脸狼藉。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磨砺出的反应。
他的身体几乎是自动地、极其细微却精准地侧身、向后撤步半步,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仿佛早已计算好了酒液泼洒的角度与轨迹。
那杯昂贵的御酒,最终只是擦着他那件灰旧衣衫的肩头飞过,大部分泼洒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团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如同一声无声的、屈辱的呜咽,酒香混杂着地面的尘土气,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在酒盏“哐当”一声坠地、发出清脆碎裂声之前,秦彬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清冷如殿外那轮渐高的明月洒下的辉光,精准地、毫无畏惧地捕捉到王瑾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与后续因失手而产生的错愕与恼怒。
他用一种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礼记·曲礼》有云,‘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然,《周礼·春官·宗伯》亦言,‘祭祀之礼,不卜不筮,而敬神祇’。御酒乃天子之赐,用以敬天奉祖,示诚洁,明孝道也。王公子此举,”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是欲辞谢君父之隆恩,还是……有意渎慢神明之享祀?”
他的话语不急不缓,引经据典,语气平铺直叙,却字字如刀,锋芒内敛,直指王瑾行为不仅是简单的失仪,更是上升到了“不敬君父”、“亵渎神灵”的高度。
这顶大帽子,远比直接的怒骂反驳要沉重得多,也致命得多。
王瑾那被酒精麻痹的脑子,被这文绉绉却犀利无比的反击砸得嗡嗡作响,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他张了张嘴,脸色如同染坊里的布匹,由醉酒的红转为惊吓的白,又由白转为气急败坏的青紫。
他读书向来不求甚解,秦彬引用的典籍他半懂不懂,但那“辞君父”、“渎神明”的可怕指控,如同冰水浇头,足以让他心惊胆战,冷汗涔涔而下。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气急败坏,指着秦彬,手指因极致的愤怒、恐惧与羞恼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你一个卑贱罪奴,安敢……安敢妄言经典,污蔑本公子!你……你……”
殿外这突如其来的争执与骚动,尽管发生在边缘地带,却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早已引起了殿内更多人的注意。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许多官员纷纷侧目,连御座附近的瑞王、林阁老等人,也停下了交谈,将目光投向了事发的方向。王延在席上看得分明,自己儿子那副丑态毕露、进退失据的模样,以及秦彬那虽然卑微却依旧不失风骨的应对,让他脸色铁青,手中的象牙筷几乎要被他生生捏断。
他深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更清楚秦彬方才那几句引经据典的反诘,其分量何其之重。
在这等象征皇权尊严的中秋宫宴之上,行为失仪已是大忌,若再被坐实“不敬君父”、“亵渎祭祀”的罪名,哪怕只是风闻,也足以让他们王家吃不了兜着走。
御座之上,周澹然其实早已将这场发生在光影边缘的闹剧尽收眼底。从王瑾带着酒意起身离席,到他目标明确地走向秦彬,出言挑衅,再到其恼羞成怒企图泼酒侮辱,反而被秦彬以精妙身法避开并引经据典、绵里藏针地反将一军……
这一切,都未曾逃过他那双深邃如寒潭、洞察秋毫的凤眸。
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未曾改变,甚至在那深邃的眼底最深处,还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玩味与……欣赏?
这只被他亲手折断羽翼、打入尘埃的困兽,即便爪牙被拔,鳞甲尽褪,浑身伤痕累累,却依旧能在绝境之中,凭借着融入骨血的智慧与那份不曾泯灭的风骨,于电光火石之间,给予挑衅者如此漂亮而致命的一击。
有趣。确实越来越有趣了。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尖的玉佩,如同在欣赏一出精心排演的戏剧。
就在王瑾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几乎要不顾一切体面,上前欲对秦彬动手拉扯,局面即将彻底失控之际,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无形重压、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声音,如同九霄之上坠落的冰凌,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细微的嘈杂声,传遍了骤然变得死寂的大殿内外:
“何事喧哗?”
是周澹然。他甚至并未提高声调,依旧维持着那副慵懒的坐姿,目光也未曾刻意聚焦在争执的两人身上,只是随意地、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众臣,最后才似有若无地,落在那片气氛凝滞的区域。
瞬间,万籁俱寂。
乐工们的手指僵在了琴弦笛孔之上,舞姬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伏地不起,所有目光,无论之前带着何种情绪,此刻都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与恐惧,齐刷刷地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天威之下,众生噤声。
王瑾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和勇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颤声道:“陛、陛下……臣……是这罪奴,他……他出言不逊,污蔑微臣,对……对陛下不敬啊……”他语无伦次,试图倒打一耙,却因恐惧而逻辑混乱。
秦彬也已深深地躬身下去,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却依旧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奴婢万死。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将所有的评判权,毫无保留地交还给了那唯一的裁决者。
周澹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在跪地颤抖的王瑾和躬身请罪的秦彬身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绝对的漠然。
他并未立刻做出决断,而是任由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殿内,唯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在那沉默即将达到顶点,王瑾几乎要晕厥过去之时,周澹然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喜怒,却带着一锤定音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宫宴之地,君臣同乐,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他先以一句话定了性,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将一场可能涉及“不敬”的严重指控,轻描淡写地淡化为了简单的“吵嚷”失仪。
“王瑾,”他的目光转向跪地如筛糠的王瑾,“御前失仪,言行无状。罚俸半年,回去将《礼记》、《周礼》各抄录十遍,好好静思己过。”
语气平淡,却坐实了其失仪之过,并且那“抄录《礼记》、《周礼》”的惩罚,无疑是对秦彬方才引经据典的暗中呼应,等于默认了王瑾在此事上的理亏与无知。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的秦彬身上,那目光冰冷,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仿佛能穿透衣衫,直刺灵魂:“秦彬,罪奴之身,不知收敛,冒犯官眷。滚去殿外丹墀,跪着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起身。”
旨意一下,众人心思各异,复杂难言。
王延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至少儿子未被当场革职或下狱,罚俸抄书虽失颜面,却已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中的“雨露”了。
而一些明眼人则看得更为透彻,皇帝此举,看似公正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精妙地维持了平衡——既未让王家凭借权势将秦彬彻底踩死,也未让秦彬凭借急智完全脱罪,甚至那“跪着思过”的惩罚,与其说是惩处,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将其置于所有人目光下的审视与隔离。陛下对这只“困兽”的态度,依旧迷雾重重。
“臣(奴婢)领旨谢恩。”王瑾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哭腔。秦彬则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惩罚与自己无关。
他面无表情,缓缓直起身,无视周围那些或怜悯、或讥讽、或若有所思的复杂目光,一步步,稳稳地走向殿外那被清冷月华笼罩的、宽阔而冰冷的汉白玉广场。
他选择了一处月光能毫无阻碍地照亮、却也最为寒风凛冽、毫无遮蔽的位置,撩起那件灰旧衣袍的下摆,挺直了那根始终不曾弯折的脊梁,朝着乾元殿那灯火通明的方向,稳稳地、沉默地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那坚硬如铁、冰凉刺骨的石面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激得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微微仰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已然近乎圆满、清辉遍洒的明月。
月华如水,冰冷地流淌在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天上的月与地上的灯,却没有委屈,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寂的、如同万年古井般的冷然与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给予的一切,又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更深沉的力量。
殿内,中断了片刻的笙歌管弦之声,在帝王的默许下,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试图重新编织那派繁华升平、君臣尽欢的景象。
殿外,他独自跪在清辉冷露之中,寒风卷动着他的衣袂发梢,身影在巨大的宫殿投下的阴影与清冷月光的切割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寂。
如同一叶微不足道的芥草之舟,漂浮于无边无际的、名为天威与命运的、黑色而汹涌的海面之上,不知下一刻会被抛向何方。而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明月,依旧冷眼旁观着这人间帝王的权术、臣子的悲欢、与罪奴的坚韧,不言,不语,漠然,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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