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紫禁城巨大躯壳在黎明前最深邃的寂静。
月光已失却了中天的威仪,带着倦意向西天沉坠,其清辉变得稀薄而冷漠,无力地涂抹在巍峨殿宇的琉璃瓦上,泛出铁灰色的寒光。
乾元殿那曾照亮半个皇城的辉煌灯火已然熄灭,仿佛一头餍足的巨兽阖上了眼眸。唯有几盏用于守夜的气死风灯,在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转角,在森然耸立的殿宇飞檐之下,固执地燃烧着,投下一圈圈昏黄而摇曳的光晕。
这微弱的光非但未能驱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反将这秋末冬初的寒夜衬托得愈发幽邃、空旷,充满了未知的威胁。
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得了总管太监李德全一个极其隐晦的眼色示意,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朝着丹墀中央那个几乎与身下冰冷汉白玉融为一体的、凝固般的身影走去。
他们的皂靴底落在光滑如镜的石面上,发出“沙、沙”的、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刺耳。
“时辰到了,陛下开恩,允你回去了。”其中一个太监开口,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道与己无关的敕令。
他伸出手,那手苍白而指节粗大,带着一种长期劳作的痕迹,毫不客气地便要去抓握秦彬那早已被寒露浸透、冰冷僵硬的胳膊。
然而,那具在刺骨寒风与深入骨髓的冰冷中跪了整整一夜的身躯,早已失去了大部分知觉,仿佛不再属于他自己。
秦彬的意志命令它站起,但膝盖处传来的,却是一阵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从骨髓深处刺出、混合着筋骨被生生撕裂般的剧痛。
那原本支撑着他挺拔身姿的双腿,此刻如同化为了两根毫无生命的、与地面冻结在一起的石柱,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挥。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晃,向前倾颓,若非另一名太监眼疾手快——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出于怕这“御前挂了号”的罪奴当真摔出个好歹,无法向上头交代——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嫌恶地伸手搀扶了一把,他几乎要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直接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借着了那一点并非善意的支撑力道,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每一步的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缓慢,如同在黏稠的沥青中跋涉。
双腿仿佛被灌满了沉重的水银,又像是被无数无形的、带着倒钩的冰棱从内部穿刺、锁定,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那已然失去知觉、却又被剧痛唤醒的膝盖,带来一阵阵令人牙关发酸、头皮发麻的钝痛与刺麻感。
他不得不将身体大半的重量,依靠在身旁那名太监那并不坚实、甚至带着明显抗拒意味的肩膀上。
那太监皱了皱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却终究没敢将人推开,只是如同拖拽一件沉重且不祥的破损器物般,支撑着他,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位于宫廷最偏僻、最荒凉角落的住所,艰难地挪移而去。
残月黯淡的清辉,将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映照得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唇上那因极度隐忍而紧咬出的破裂伤口,已然凝结成一道暗紫色的、触目惊心的血痂。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影,巧妙地掩盖了其间可能残存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无论是滔天的冤屈,还是刻骨的仇恨,亦或是濒临崩溃的脆弱。
唯有那偶尔因骤然袭来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猛然收缩的瞳孔,以及额角与鬓边不断渗出的、与这凛冽寒夜格格不入的、冰凉的冷汗,才真实地泄露了这具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正承受着怎样非人的煎熬与折磨。
回到那间四壁萧然、蛛网暗结、仅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木桌和一只跛脚木凳的陋室,两名太监如同完成了某项令人不快的差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安置”在那冰冷梆硬的板铺之上,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吱呀”一声被重重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咔哒”落锁,将这方狭小、阴暗、充斥着霉味与尘埃的天地,重新归于一片死寂。
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就在秦彬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与极度疲惫的泥沼中反复沉浮,几乎要彻底沉沦于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那扇木门,再次被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明显犹豫与恐惧的力量,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道娇小、熟悉,此刻却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如同暗夜中谨慎行事的狸奴,最大限度地蜷缩着身体,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是云舒。
她手中端着一只边缘粗糙的铜盆,盆中盛着尚且冒着微弱热气的清水,臂弯里还小心翼翼地搭着几条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巾,以及一小罐气味刺鼻而浓烈的、专用于活血化瘀的黑色药膏。
当她借着从门缝透入的、熹微的晨光,看到秦彬如同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后的玉山,毫无生气地倒在那冰冷的铺位上时,她那原本就带着惊惶的眸子瞬间被水汽弥漫,眼圈通红,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强忍着没有让那哽咽的哭声逸出喉咙。
她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扑到床前,将铜盆轻轻放在床脚边那个摇摇欲坠的小杌子上。
“公子……”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颤抖得不成调子的呼唤。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起所有的勇气,颤抖着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小手,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开始卷起他那早已被夜露和冷汗彻底打湿、冰冷地紧贴在皮肤上的裤管。
当裤管卷至膝盖,那隐藏在布料之下的景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时,云舒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尖锐而短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骇。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瞬间决堤,汹涌地滚落她苍白的面颊。那双曾经笔直修长、象征着少年风流的腿,此刻膝盖处已是一片骇人至极的青紫肿胀,那肿胀是如此严重,以至于皮肤被撑得紧绷发亮,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裂开来。
青紫色的瘀血聚集在关节周围,边缘处甚至透出令人不安的、暗沉如墨的斑块,与周围那因失血和寒冷而呈现出的死灰般的苍白肤色,形成了触目惊心、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对比。
这是长时间跪于冰冷坚硬的汉白玉上,酷寒之气毫不留情地侵入骨髓,导致气血严重瘀滞、近乎坏死的可怕后果。
她用力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拧干一条在温水中浸透的布巾,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最细微的风拂过湖面,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腿上沾染的尘土、干涸的汗渍以及那令人心碎的露水。
温热的水汽接触到冰冷如石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慰藉,却也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疼痛的闸门,刺激得那伤处的剧痛更加清晰、尖锐地反馈到秦彬近乎麻木的神经。
秦彬紧闭着眼,额际与太阳穴处的青筋因极致的忍耐而突突跳动,牙关紧咬,硬是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苦呻吟,死死地堵在了喉咙深处,唯有那骤然变得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泄露了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擦拭完毕,云舒又取出那罐气味浓烈、看上去粗糙不堪的药膏,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剜出一些,放在自己尚且带着一丝体温的掌心,用力揉搓焐热,直到那药膏微微软化,才更加轻柔地、一点一点、如同画家绘制最精密的工笔般,涂抹在那片狰狞可怖的青紫肿胀之上。
那黑色的药膏带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息,初时接触皮肤,是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凉,随即,那霸道的药力便开始顽强地渗透,化作一股灼热如岩浆的暖流,试图驱散那盘踞在关节深处、凝滞不散的酷寒。
整个过程,秦彬始终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沉默地、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直到云舒为他重新拉好薄被,端起那盆已然变得浑浊的冷水,准备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时,他才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胸腔中最后一丝气力,从干涩灼痛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而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
“多……谢。”
云舒离去的脚步猛地一顿,瘦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回过头,泪眼婆娑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与担忧。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将那单薄的身影,更快地融入了门外那愈发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陋室内,重归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唯有窗外渗入的、愈发黯淡微弱的晨曦之光,与远处宫墙之外传来的、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报晓钟鼓之声,如同冰冷的陪衬,陪伴着他,度过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劫后余辰。
身体的痛苦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那深入骨髓、掏空灵魂的极致疲惫交织、撕扯,将他拖入半昏半醒、现实与噩梦边界模糊的迷离之境。
而在那意识的最深处,一点名为“活下去”的星火,虽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顽强,始终未曾彻底熄灭。
翌日的养心殿东暖阁,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外界秋日的萧索与寒意隔绝在外。
窗棂上糊着的顶级蝉翼窗纱,过滤了天光,使得透入室内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缺乏真实的温度,懒懒地、如同流质般铺陈在光洁如镜、倒映着模糊影子的金砖地面上。
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复杂而昂贵的气息——那是海外贡品龙涎香醇厚绵长的异香,与无数陈年孤本善籍散发出的、带着岁月沉淀的墨香和纸香,以及上等徽墨在端砚上研磨时逸出的那一缕清冽,相互交融,形成一种唯有帝王书斋才具备的、庄重、典雅而又隐隐透着权力威压的氛围。
周澹然并未穿着昨日宴饮时那身彰显无上权威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袭玄青色暗纹缂丝常服,领口与袖缘处以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而内敛的云龙纹样,少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煌煌威仪,却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只是那清俊之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难以亲近的疏离与冷冽。
他端坐在宽大厚重的紫檀木御案之后,那案上堆叠着如小山般、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折。
他手握一管朱笔,那鲜艳的红色在或雪白或微黄的宣纸笺上不时勾画、批点,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响,在这极其安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如同一个训练有素、没有自我意志的影子,垂手躬身,静立于御案一侧光线稍暗的地方。
他正以他那特有的、阴柔而缺乏起伏的语调,事无巨细、条理分明地汇报着昨夜宫宴之后,各方人等的细微反应与动向,尤其是……关于那个人的处置与后续情形。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暖阁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斟酌。
“……依陛下旨意,已命人将秦彬送回其住处。奴才已特意吩咐下去,今日免了他一切杂役差事,令其于居所之内,好生‘静坐思过’。”
李德全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抬起眼皮,极其快速地窥探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其并无变化,才继续以一种更谨慎、更带试探意味的语气说道,“只是,据下面人仔细查看后回报,他双腿膝盖受损颇重,气血瘀滞,寒气深侵入骨,恐……恐需些时日细心将养,方能勉强行动。陛下,您看……是否需传太医正,或是太医院哪位擅长此道的圣手,前去诊视一番……”
周澹然执笔的手并未因这番禀报而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依旧专注于奏折上那密密麻麻的馆阁体小字,只是从鼻腔里淡漠地、几乎听不出音调地“嗯”了一声,如同听到了一件与己完全无关、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批完手中那份关于江南漕运事务的紧急奏折,手腕稳健地将其放到已批阅完毕的那一摞,随即又动作流畅地拿起下一份,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其上工整却暗藏机锋的字迹。
李德全立刻心领神会,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噤声垂首,彻底明白了皇帝那未言明的态度——不死,且尚能“听用”,即可。
所谓的伤势,无需过多关照,那点痛苦,本就是“思过”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暖阁内凝重的空气,继续禀报,这次的内容带着更深的意味:“另外……昨夜宫宴散后,确有一小宫女,是浣衣局名下,唤作云舒的,曾私下……送了伤药与温水过去。”
这一次,周澹然那始终稳健批阅的朱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支饱蘸了鲜艳朱砂的御笔,在奏折上方约莫寸许的位置,悬停了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一瞬,仿佛时间的流逝在此刻被微妙地打断。
随即,那笔尖又若无其事地落了下去,在那份关于边镇军饷的奏报上,留下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知道了”的批红。
他依旧没有抬头,去看李德全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只是那线条优美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转瞬即逝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既在意料之中、又因其渺小而显得可笑的事情。
“看来,”他淡淡地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怒意,却让侍立一旁的李德全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冰凉的冷汗,“这宫里的规矩,还是太松了些。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妄揣圣意,行些鬼蜮伎俩。”
李德全的心脏猛地一缩,连忙将身子躬得更低,几乎要折成两段,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奴才明白!奴才愚钝,御下不严,这就亲自去彻查此事,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容此等窥探之风蔓延!”
他心中已然将那不知天高地厚、名叫云舒的小宫女,牢牢地记上了一笔,盘算着该如何“严加管束”,方能消弭圣心可能产生的不悦。
周澹然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段关于一个小小宫女的插曲,从未在他的心湖中激起过任何涟漪。
他重新将全副精神专注于眼前的帝国政务之中,时而凝神细阅奏章字里行间的深意,时而提笔疾书,下达着关乎万千生民的旨意,时而微微蹙起那两道英挺的剑眉,陷入深沉的思索。
帝国的万千机要,边疆的军情动态,朝堂之上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派系博弈,似乎才是他真正关心、并倾注心力的世界。
那个昨夜还被他亲手置于月光之下、古琴之旁,进行着极致精神凌迟与意志考验的罪奴,此刻仿佛已彻底被他从思维的版图中剔除,如同一粒偶然落入眼帘、旋即被拂去的尘埃,无足轻重。
然而,在他批阅到一份由西北边镇八百里加急呈送、关于请求补充开拔粮草与越冬军械的奏请时,那稳如磐石的笔尖,却再次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奏折上那几个略显潦草、带着边塞武将特有粗犷与急切气息的字迹上,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异常清晰地闪过昨夜丹墀之上,那个即使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却依旧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引经据典、以极致卑微的姿态,进行着最顽强、最隐晦抗争的清瘦身影。
还有那双眼睛,在承受着□□与精神双重极致屈辱时,其最深处燃起的,不是摇尾乞怜的恐惧,不是崩溃绝望的哀求,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雪原孤狼般、不肯屈服的火焰。
“倒是……硬气。”一声极低的、几乎微不可闻,仿佛只是气息流转的自语,从他线条优美的唇间逸出,如同初冬的薄冰悄然碎裂,未在平静的湖面留下任何痕迹。
他很快便收敛了这瞬间飘远的心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如同古井无波的冷静与深邃,继续在那份关乎边境安危的奏折上,落下精准而权衡的批注。
只是,那执笔的、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御案那光滑冰凉的紫檀木表面上,极其轻微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两下。
那节奏,与昨夜他在乾元殿御座上,敲击扶手时的韵律,如出一辙。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
那看似平静无澜、映照着日月星辰的广阔海面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错综复杂的暗流、潜伏着如何择人而噬的漩涡,或许,连那位端坐于权力之巅的年轻帝王自己,也未必能时刻洞察,全然明晰。
秦彬在那间散发着霉变与尘埃气息的冰冷陋室中,昏沉而痛苦地度过了大半个白日。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双腿那持续不断、如同钝刀割肉般的伤痛,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现实与虚幻边界模糊的迷糊状态。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父亲染血的身影,诏狱跳动的火光,周澹然那冰冷玩味的眼神,王瑾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面孔,还有那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九霄环佩”琴……它们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巨大梦魇,将他紧紧缠绕。
直到午后,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天光,顽强地穿透了窗纸上厚厚的污渍与尘埃,在他眼前投下几块模糊而混沌的光斑,那微弱的光刺激,才让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那痛苦的泥沼中挣扎出来,睁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睑。
喉咙里干渴得如同被烈日曝晒多年的龟裂土地,每一次试图吞咽的动作,都带来咽喉黏膜仿佛被粗糙砂纸反复摩擦般的撕裂痛感。
他挣扎着,试图用手臂支撑起如同被拆卸过般的沉重身体,去够取桌几上那只粗陶烧制、边缘布满缺口的破旧水壶。
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便瞬间引爆了双腿膝盖处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蚀骨的剧痛。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舞,刚刚抬起些许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重新跌躺回去,撞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液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并非云舒那特有的、轻盈而小心的步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放重的、属于底层杂役太监特有的、略显拖沓与虚浮的声响,显示出主人的惫懒与漫不经心。
“吱呀——”
那扇不甚灵活的木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一个面生的、脸上带着几分长期不得志的麻木与显而易见不耐神色的小太监,慢腾腾地踱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漆色剥落大半的旧食盒,目光随意地在陋室内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最终落在了床上气息微弱的秦彬身上,却并未多做停留,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吃饭了!”小太监没什么好气地嚷了一句,声音粗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他将食盒“哐当”一声,毫不客气地放在屋子中央那张布满油腻污渍、摇摇晃晃的木桌正中央,动作粗鲁,溅起些许灰尘。随即,他拍了拍手,转身便欲离开,多一刻也不愿停留。
“等等……”秦彬用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极其艰难地唤住了他。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微弱的祈求,投向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陶壶,“劳烦……可否,给些清水?”
那小太监已然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扭过头,斜睨着床上那虚弱的身影,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混杂着讥讽与不耐的表情,似乎觉得这要求很多余。
但终究,他还是拖着步子走过去,拎起那只陶壶,随意地晃了晃,里面空空荡荡,连一丝水汽也无。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等着!真是事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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