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书房,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天地。
窗外是连绵的秋雨,细密而冰冷,敲打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却引人愁绪的声响。雨水顺着黛瓦汇聚成线,如珠帘般垂落,模糊了窗外庭院里那些在风雨中摇曳的残菊与枯竹。
室内,只点了一盏剔红缠枝莲纹的银质灯台,烛火被从窗缝潜入的微风拂动,不安地跳跃着,将满室堆积如山的书卷和博古架上的器物投影拉长、扭曲,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书卷的微霉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用来防虫的芸草味道,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崔明几乎是蜷缩在窗边那张铺着半旧靛蓝锦垫的紫檀木官帽椅上。
他身子前倾,双手紧紧扣住膝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打湿了他官袍的下摆和肩头,深色的水渍在厚重的棉绒布料上洇开,但他浑然未觉。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后的沙哑与急促:
“……阁老,千真万确。人,就在洛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那个地名带着千斤重量,“化名刘老栓,在一家名为‘永顺’的染坊里做杂役,专司搬运染料和晾晒布匹。属下的人反复核实过,他右手手背有一道陈年烫疤,形状与秦府旧人描述的一般无二。”
“更重要的是,秦府被抄没前三天,他确实因老夫人偶感风寒,需用一味产自西山峭壁的‘石见穿’入药,而告假出城。这一去,便再未回来。”
崔明说到这里,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书案后的林阁老。
烛光在他眼中投下两簇小小的、燃烧的火苗,那是历经漫长追踪、于无边黑暗中终于窥见一丝微光后的激动,但这激动之下,却潜藏着更深的、如履薄冰的恐惧。
林阁老并未立刻回应。他端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嵌螺钿书案之后,身姿依旧保持着多年养成的、属于三朝元老的雍容与镇定。
他身上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直缀,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的薄棉比甲,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在头顶。
案头,一方雕着岁寒三友的端砚,一块用去了大半的御赐松烟墨,还有几本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朱批摹本的奏折,显示着主人即便在休沐之日,也未曾真正放下朝务。
他的手指,保养得宜,指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极轻极缓地摩挲着摊开在面前的一卷《资治通鉴》的书页边缘。那书页已然泛黄,带着岁月的沉淀。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崔明脸上,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某处。窗外雨声潺潺,室内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崔明略显粗重的呼吸。
“洛南……”良久,林阁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老人特有的、历经沧桑后的沙哑,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陆指挥使的老家啊。”
“锦衣卫的根须,在那里盘踞了多少年?只怕是街角巷尾的稚童嬉闹,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他微微停顿,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电光,直刺崔明心底,“崔御史,你可知,找到此人,或许是掀开冰山一角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点燃了催命的狼烟。”
崔明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挺直了背脊,急切地辩解,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阁老!下官岂能不知其中凶险?”
“然而……然而秦家满门忠烈,枢密使秦公一生为国,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男丁问斩,女眷流徙,家破人亡!如今这刘老栓,可能是唯一一个游离于那场浩劫之外、或许知晓些许不为人知细节的活口!”
“哪怕他只听到过一两句模糊的对话,只见过一两个不该出现在秦府的生面孔,对于洗刷秦公冤屈,都可能至关重要!下官……下官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手臂抬起,袖袍带倒了桌几上放着的一盏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青瓷茶盏倾倒,残茶汩汩流出,在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蔓延开一小片深色的、不堪的水渍。
崔明却顾不上了,他的眼睛因激动和连日来的疲惫而布满血丝。
“老夫知道!”林阁老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雨声,也压下了崔明翻涌的情绪。
但他随即又放缓了语调,那威严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无奈,“老夫比你更清楚,陆承恩是如何凭借此案,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锦衣卫千户,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第一等的红人,执掌诏狱,权倾朝野。”
“此案,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也是陆承恩安身立命的根本。你去动它,无异于徒手去撼动一棵根系早已深入大地、枝蔓缠绕着整个朝堂的参天巨树。”
“稍有不慎,非但你自身难保,只怕还会牵连更多无辜,甚至……让那孩子最后的生机,也彻底断绝。”
他口中的“那孩子”,自然是指如今身在宫中,生死皆系于帝王一念之间的秦彬。
提到秦彬,崔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椅中。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曾经在琼林宴上风采卓然、引得无数京城贵女倾慕的翩翩少年探花。
那时的秦彬,眉眼间是未经磨难的清朗与才气,如芝兰玉树,光华灼灼。
而如今……崔明不敢再想下去。宫闱深深,帝王心术,加上陆承恩等人的虎视眈眈,秦彬的处境,只怕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下官……明白。”崔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可是阁老,我们……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眼睁睁看着忠良含冤莫白,看着奸佞逍遥法外,看着秦家那一点血脉在宫中受尽折辱……下官,食君之禄,心中难安啊!”
林阁老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照出其中翻涌的思绪——有对故友的追忆与痛惜,有对朝局艰险的洞悉与无奈,有对晚辈莽撞的担忧,更有一种深藏于心底、却始终未曾熄灭的公义之火。
良久,他缓缓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
他绕过书案,走到靠墙的一个不起眼的乌木书架前,伸手在书架顶部摸索了片刻,取下一枚约莫三寸长、两指宽的木质令牌。
那令牌颜色暗沉,纹理细腻,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笔力遒劲的“林”字,背面则是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刻痕。
他拿着令牌,走回书案前,将其郑重地放在崔明面前的桌几上,那摊水渍的边缘。
“拿着。”林阁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去城西‘济世堂’,找孙掌柜。他早年行医时,曾受过老夫大恩。他手下有几个……行走于暗处的人,身手利落,口风也紧。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崔明怔怔地看着那枚看似普通的令牌,仿佛看到了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木质温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几乎烫伤他的掌心。
“记住,”林阁老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保全自身,方有来日。”
“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可轻易接触那人。先摸清他周遭的一切——染坊里有多少工匠,每日作息如何,与何人交往,甚至……洛南县衙的衙役,街面上的混混,是否有特别关注他的人。”
“确认安全之前,宁可按兵不动。若察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撤回,切莫心存侥幸!”
“下官……谨记阁老教诲!”崔明站起身,将令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贴身藏好,然后退后一步,整理衣冠,对着林阁老深深一揖,几乎将额头触到地面。
林阁老摆了摆手,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无边的雨幕,只留给崔明一个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
“去吧。”他的声音混在雨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夜路难行,小心……脚下的泥泞。”
崔明不再多言,再次躬身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身影融入门外回廊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又只剩下林阁老一人。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雨声似乎更急了,敲打在心上,泛起阵阵寒意。他踱回书案前,看着那摊渐渐凝固的茶渍,如同看着朝堂上日益污浊的局势。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凑到唇边,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最终还是缓缓放下。茶汤如镜,倒映出他布满忧思的、苍老的容颜。
这京城的风雨,何时能歇?这沉埋的冤屈,何时能见天日?他望着那跳动不休的烛火,心中一片空茫。
惜才之心与对局势清醒的认知,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中反复撕扯。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无法承载的叹息,幽幽地,消散在这秋雨连绵的、漫漫长夜之中。
养心殿内,依旧是那片熟悉的、令人屏息的庄严肃穆。
龙涎香的气息,沉静而馥郁,自紫铜仙鹤衔芝的熏炉中袅袅升起,试图抚平空气中某种无形的焦灼,却终究被一份自西北边关、跨越千山万水疾驰而来的紧急军报所带来的肃杀之气,冲击得支离破碎。
周澹然并未像往常那般端坐于御案之后。他负手立于悬挂在东壁之上的巨幅《九边舆图》前。
舆图用上等的绢帛绘制,色彩凝重,清晰地标注着大周朝北部漫长而曲折的边境线,以及那些如同棋子般散落其间的关隘、卫所、城池。
他的身形挺拔,穿着一袭玄色缂丝常服龙袍,袍身上用极细的金线暗绣着云龙纹,在殿内通明的烛火映照下,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流转着一种内敛而逼人的华彩。
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绘有万里江山的舆图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恰好覆盖住了舆图上标记着“朔风关”、“定远侯驻防”的那一片区域,明暗交错间,仿佛他的意志,已然笼罩了那片即将燃起烽火的土地。
他静静地站着,目光锐利如隼,一寸寸地扫过舆图上的山川河流、关隘要塞。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皆垂首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丝轻微的响动,便会惊扰了圣驾,引来莫测的天威。
唯有更漏滴答,规律而冰冷地计算着时间,更添几分凝滞般的紧张。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首领太监李德全那略显尖细、却又带着十足恭谨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陛下,兵部尚书王大人、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奉旨觐见。”
周澹然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分,只是从喉间逸出一个极短的、听不出情绪的音节:“宣。”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秋夜的凉气。
兵部尚书王延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承恩,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两人皆穿着正式的朝服,王延是绯色绣孔雀补子,陆承恩则是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依制殿内需解下,但陆承恩圣眷优渥,常特许佩带,面色俱是凝重非常。
“臣等,叩见陛下。”二人齐声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平身。”周澹然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在璀璨的宫灯下,俊美得近乎凌厉,那双凤眸之中,此刻没有任何惯常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边关急报,你们都看过了?”
王延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一份加盖了火漆兵部大印的奏折抄本呈上,由李德全接过,转呈至御案。“回陛下,臣等已详阅。”
“定远侯八百里加急奏报,漠北鞑靼部族,近日异动频繁,其精锐骑兵屡次越过界河,袭扰我朔风关外哨所、村镇。三日前,更有一支约千人的骑兵,试图趁夜偷袭关外一处囤积粮草的重镇,幸被定远侯提前察觉,率部迎击,激战半宿,方将其击退。”
周澹然走回御案后坐下,并未立刻去看那份抄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战果如何?我军伤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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