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擦黑。
凌花捧着红布包,讷讷站在灶台边。
刘评事已经走了。起先他回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凌花,先是用折卷抽了自己一小嘴巴子,而后满脸堆笑地走近,将那红布包塞给她。
凌花接过来,里头装的是五贯钱,用麻绳串着,拿在手里沉得要命。
她好言谢过,又抬眼看门外那若隐若现的衣摆,还有偶被衣摆带起的鱼符,一看就很金贵。
那刘评事嘟嘟囔囔说了许多,叫她知道这是金明池落水一案的偿金。像她们这般家里遭难,却没闹出人命的,得五贯钱。另外还有被淹死、撞死、踩死的,得十贯钱。
只十贯钱,竟被他说得比人命还重。
凌花兀自摇摇头,没送客,一头扎进了灶房里。等肚子里憋闷的心绪慢慢克化了,才着手做起一家子今日的晡食。
说是做饭,但家里食材不多,留给她的发挥空间甚小。更何况从前都是江大做饭,她的厨艺还停留在十余年前。
能把吃食做熟,就已经很不错了。
在满院子的乌烟瘴气中,江知味缓步来到饭桌旁。看着凌花花了半个多时辰做的饭,天都塌了。
黍米水饭是焦糊的,水面上漂着黑褐色的不明物质,看样子像是锅灰。好好一个贡菜干,炒得又黄又绵,软趴趴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至于那盘煎鱼,煎得都有些炭化了。要不是鱼头还在,简直难以辨识出它的本体。
江知味一时踌躇不敢落座。
两小只倒是习以为常,各自拿了碗筷,爬到凳子上乖乖跪好。别看这俩人不大,竟都已经能熟练地使筷子吃饭了。
江暖一脸习以为常地拨开煎鱼焦黑的部分,将里头尚还完好的鱼肉挑出来:“晓哥儿吃。”
晓哥儿双眼一眯,立马拿碗凑上去。
又很大方地挑了一块给江知味:“二姐姐也吃。”
江知味内心咆哮。二姐姐不敢吃啊哎哟喂……
她原本以为,凌花还有点做饭的本事在身上,没想到是这俩孩子不挑食。靠着这样的菜色,也能养得浑身起肉褶,叫她对凌花的厨艺产生了误判。
正当骑虎难下之时,凌花一眼看出她的为难:“知姐儿要是没胃口,就算了。都这个点了,外头的夜市也快上了。等会儿娘去桥上给你买些热乎的。”
江知味不忍打击她的自信心,更何况家里什么条件她知道。能吃上鱼就已经很不错了,小孩子都不计较,她没理由嫌七嫌八。
便笑着接过江暖送来的鱼肉,硬着头皮尝了口:“鱼肉倒是挺原汁原味的,和在水里游的没甚大差。”
眼看凌花咧嘴要笑,江知味不给她接话的缝隙,又道:“娘,我这身子已经大好,是时候多活动活动筋骨了。要不然日后家里的三餐都由我来做,也好让娘亲歇歇不是。”
凌花双眼圆圆:“我怎么不晓得,你还会做饭?”
江知味此前并没有暴露过自己的做饭技能。
一来,她刚穿来人生地不熟,连宋朝有什么吃食没什么吃食都不清楚,怕自己说多错多要暴露。二来,江大的手艺的确不错,家里少她一个劳动力,并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她便藏拙、躺平,想要舒舒坦坦地过完捡来的这辈子,没承想出了后头的事儿。
“我可会做饭了,做得特别好吃。”江知味没谦虚,反正一出手就要暴露水平,不如直接交底,顺带找补,“娘,从前叔父忙着做工,婶婶身体又不好,我就跟邻居婶子多学了些。”
凌花听着,眼眶便开始红了:“既然知姐儿有心,娘也不拦你。就是得再过几日,等你彻底恢复了,再做这些劳累的事。”
江知味答应下来。
几人没再闲聊,匆忙结束了这顿晡食。
之后的几日里,街坊邻居知道江家的二女儿醒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纷纷拎了东西来看。
再有那五贯钱的助力,江知味每日被红枣汤、桂圆水地养着,总算补回了一点力气。当然她自己也努力复健,每日早起做两遍八段锦,很快拿回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这期间,凌花请了泥瓦匠来,将家里破漏的屋顶都堵上。江知味得以搬出又小又暗的柴房,回到了自己那间亮堂又干净的小卧房。
原本黑气森森的家里,总算添了些热闹的烟火气。
七日过后,江知味神清气爽地醒来,麻溜地洗漱完毕,打算做个朝食。
八月的清晨,太阳像破壳的咸蛋黄,带着些微热意缓缓升至天穹。灶房里,同样有咸鸭蛋被剥开落入碗中,和香油拌在了一块儿,还没下锅就阵阵飘香。
锅里事先放的水米已煮成软烂的稠粥,此刻表面浮着厚厚一层米油,咕嘟嘟冒着小小的气泡。
江知味把碾碎的咸鸭蛋倒进去,时不时用勺子搅拌一番,等咸蛋黄里的油脂与米粥充分融合后,又放入切好的青菜碎和香葱碎,烫了个断生。
闻见香味的江暖举着鼻子跑来。五岁的娃娃,还没灶台高,只能踮着小脚,努着嘴巴望“二姐姐,真香!”
跟屁虫江晓也跟来。看来凌花还没来得及给他打理,眼见他一头乌发乱草似的,衣裳更是穿得歪七扭八,连眼睛都没睁开,光知道舔嘴唇了:“好香啊。”
江知味给他俩一人添了碗咸蛋黄粥,放在凳子上,嘱咐“小心烫”后,又做起葱油饼来。
面团早前已经揉好醒发好,油酥也提前备着了。在两小只的殷切目光中,她将面剂子擀成薄薄一片,刷上油酥、撒上葱花,之后卷边再抻长,卷成麻花似的一个。
家里只有土灶大铁锅,不过一点不妨碍江知味烙饼。
锅底已经烧得滚热。江知味一手将卷好的面团按在锅中,一手抱着湿帕巾左右转动着铁锅。如此锅里的面饼得以均匀受热,即便没有平底锅也无妨了。
很快,浓郁的葱香味就从锅里爆开来。
各种香味里,江知味私以为葱香味最为霸道。从前她在家里熬葱油,用的野地里挖出来的红葱头,那葱香味隔了两条街还能叫人闻见,特别勾人馋虫。
随着葱香味愈来愈浓,葱油饼上渐渐起了焦褐色的云纹。再煎到两面金黄,便是出锅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饼子最是焦脆好吃,但凡拖久了多了些潮气,都吃不出刚出锅时候的最佳风味。
江知味扫过一个眼风,江暖便心领神会地跑到院子里:“娘,二姐姐喊吃饭了。”
凌花抹抹手进屋,帮着给粥啊饼啊都端到屋外。她今日没磨豆子,而是一早就把桌子搬出来了,势必要在天光最好的地方,品尝她家知姐儿做的第一顿美食。
看着洗得崭亮一新的桌椅,还有桌上放的陶瓶,以及陶瓶里插着的,还带晨露的浅紫色野花,江知味不由得会心一笑。
还挺有仪式感的。
都落座后,凌花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葱油饼。
葱香四溢。酥脆的饼皮下雪似的掉了一桌子,她没防住,急忙用手去接。再往里咬,带出了丝丝缕缕的饼纤维。只觉得薄薄一张饼,一层接一层地好似怎么都吃不到底。
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吮手指了。她竟然情不自禁的,连手上落下的葱末和葱油都舍不得放过。
两小只从没见过他们娘亲露出这样餍足的神情,都半张着嘴看得呆怔了,连碗里的粥都忘记了吃。
江知味眼疾手快,给他们一人喂了一勺子。
这一口下去,俩孩子瞬间回了魂,将目光收回到自己的碗中,毫不犹豫地埋头下去,稀里呼噜地吃起粥来。
凌花也来不及说话,咽下最后一口葱油饼,转而抓起勺子,冲着咸蛋黄粥开弓。
粥水煮得十分浓稠,每一粒大米都煮得绽开了花,却又不至于煮到烂糊影响口感。
里头的咸蛋黄不带半点腥味,完美地包裹着每一颗米粒,让米粥的口感更加丰富,层层反沙。细细吃来,还能品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油味。
配上里头的菜沫子和小葱,更是清爽解腻。
她家知姐儿做的吃食,无论是从品相上还是口味上,都无可挑剔。
此刻凌花觉得,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只是吃着吃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知姐儿三岁去了叔父家,那会儿还是个只会大叉着腿叫饿的小娃娃呢,也没有半点庖厨方面的天分。要习得如今这般厨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凌花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她家知姐儿,就差举着葱油饼抹眼泪了。
江知味一时有些无措。她娘的反应也太夸张了,这是……好吃哭了?
本能地想给凌花抽张纸,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在古代。摸摸身上,也没有帕巾什么的,干脆把袖子递上去:“娘,擦擦吧。”
两小只有样学样,也跟着把胳膊递给凌花。凌花这一抬头,见到江知味双目炯炯,似是一点没把当初的事情放在心上,一下子哭得更大声了:“我苦命的儿啊。”
江知味哭笑不得,连哄带劝的,都止不住她的眼泪。
最后还得把自家老爹搬出来:“娘,咱还得去给爹喂饭吧,都饿一宿了。爹要是会说话,这会儿应该给咱香得嗷嗷叫了。”
凌花这才一拍大腿:“对啊,你爹还饿着呢。”
她三两下抹干净眼泪,起身端碗走了。留俩双胞胎继续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吃得满脸满身都是碎饼渣子。
还不忘夸赞:“二姐姐做的饼,比横桥子上陈家饼摊的饼子还好吃。”
江知味忽地来了主意。
对啊,这里是大宋啊,并不是那种封建裹脚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的朝代。她有一身做饭的本领,又身在市井,怎么不能充分利用起来。
家都这样了,再想躺平坐吃山空指定不成。大不了收拾收拾,这辈子再当一回厨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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